和厉没想到自己竟是来得最早的人,而且她也没想到自己最后还来了。
昨天晚上,和厉洗漱完之后,打开群消息,看到了里面的接龙。她呆的看着群接龙的消息,十几个人打算出席,并且她看到了阿刁的名字。
这并没有超出她的预料,阿刁从初中起就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孩,班里的活动她都积极参与,经常也会拉上和厉。和厉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性格明显比现在开朗多了。
她形容不出现在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阿刁这几年都在做什么?
她对自己单方面的拉黑阿刁这件事感到后悔,但是她又拉不下脸来和好。在这之前,她们之间偶尔也会产生矛盾,而阿刁总是那个先服软的人,这样她们两个就和好了。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和厉有时候也讨厌小心眼的自己,犯公主病的自己。
不过……即使现在这么想,回想起当初二人吵架的事件,她依然还是觉得阿刁是无法饶恕的。
和厉跟所有同学一样,在那一刚开始的时候,被学校的老师灌输了对建筑的热爱,每个人在介绍自己方案的时候,张口闭口都是现代主义、功能形式、空间划分、神性氛围。现在回想起来,为现代主义大师马首是瞻的同学,努力且认真的,使用着这些词语造生硬的句子。
和厉后来发现这些漂亮话,不过是服务于开发商卖房,公共空间的建造也是为了拉高地段的价值,抬高房价。她们一边打造着高端的户型产品,另一边,每月领的工资甚至买不起一间卫生间。
我明明没有住过五星级的酒店,却要让我去设计五星级酒店。最后也只能照抄国外优秀案例,云里雾里,不知其所以然。
网上许多对建筑师的嘲讽都是没说错。结构师嘲讽建筑师不懂构造,甚至装修师傅也能嘴上一句,而甲方嫌建筑师的方案无法媲美国际建筑师的方案,总是做着没有时代前沿气息的作品。
如何在施工技术达不到建筑技术要求的时候,设计建造完成一个超前的建筑?甲方的要求是强人所难的,没有团队的技术研发,公关怎么可能产生超越时代的作品。
不,虽然和厉认为做出一件杰出的作品难度很大,但现实不是这样。
现实远比想象更罗生门。
有着非常强的个人IP的明星建筑师、握有资源权力的学院建筑师、有海外知名建筑师师徒关系的建筑师……一个个新贵形成建筑设计的权力话语圈子,他们强化着个人的IP,若问他设计是怎么做的,他便用一副“道可道非常道”的模样告诉你:这是天赋。
而他们丝毫不会告诉你,最后的方案是从团队中的实习生熬了好几个夜晚提交的十几版方案中选出的一个,也不会告诉你,他们心里更想选择另一个简洁高效的方案,而最后之所以选择了这个方案,是因为甲方说这个方案的配色令他喜欢。
PPT分析文本永远不会出现这些偶然因素,只会在偶然事件发生之后,使用学究的有模有样的话术来论述这个方案的合理性,并追加建筑师的功绩——
选择这个方案完全是因为它超越想象,令甲方耳目一新。
这些都是子无虚有的事。
和厉在大学后半段就已经感觉到了教学中奇怪的地方。刚进入大学的时候,和厉的老师跟他们说,每个人都要发挥自己的创造性云云,建筑师必须将想法画到纸上。而真的有同学发挥自己的创造性的时候,又将以导师愤怒地“手撕图纸”收场。
让你发挥创造性,你不能真的无所顾及;让你天马行空,你不能真的天马行空。
规训建筑师行为的有这样一句话:“建筑师是带着镣铐在跳舞。”起初和厉和所有同学一样,在刚进入大学专业学习的时候,听到这句话,对建筑师心生崇敬:“太浪漫了吧!”
建筑学造神,界内充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天赋论”,所有已经在建筑界有已经掌握了话语权的、杀出血路的、有了一席之地的建筑师,每到谈及自己的成长历程,都默契第以一种云淡风轻的口吻追忆着自己有设计天赋加持的开挂人生。
建筑教学以这些成功人士为榜样,从一开始就不断强调个人天赋的重要性。也谈论建筑设计一些科学的方法,但在评图的时候,这两者就是左右手互博的关系。
学生在教师的错误引导下无畏地暴露自己的无知,那老师悠悠的丢下一句:“建筑师都是带着镣铐跳舞的。”
这是什么受虐狂体质吗?想带镣铐还不简单嘛!欲将之罪,何患无辞,掌握着生杀那权的甲方,已经用了无数不容置疑的理由,给他们带上了脱不下来的镣铐,这镣铐甚至可以说重得能压断脖子。
国际一流的建筑不是一天能建成的,从泥瓦匠到甲方之间,建筑师腹背受敌。
大学的时候,和厉听到同学抱怨:是建不起来呀,可是老师喜欢。
工作的时候,和厉听到同事抱怨:是建不起来呀,可是甲方喜欢。
喜欢。能让对方迎合自己的喜好,是指鹿为马的无上权力。
就算是明星建筑师也不能免俗,只是他们在事后将这一段不光彩的事轻描淡写或略过。
而若他们偶尔遇到一个较为弱势且开明的甲方,事后讲述落地方案经过的时候,少不了要着重渲染一下自己的独立和不迎合的精神。
糟透了。
你必须迎合市场才可以拿到建筑委托,而事后又必须重新粉饰当时的自己,冠上独立思考的标签,强化IP,以得到更多委托。
赚更多的钱。
建筑学教学里,造神的谎言叠着谎言,即使迟钝如和厉,也逐渐意会到在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
若老师要一个国际一流的设计,就模仿外国知名建筑师的方案,但要说借鉴和致敬,强调这是自己独立思考的结果。
方案讲完,老师总得说点什么,这时他们就按常例就会搬出条条框框——
甲方、市场不喜欢这样的设计。
经济上不合理。
结构上不合理。……
这还是一阶渡劫难度,有不讲道理的,直接撂下一句——
你的方案没有灵魂。
……
这句是终极绝杀,它的蛮不讲理又霸道地站在审判者的角度,宣告了方案的改无可改,如同妇产科医生宣布:这是个死婴。
在建筑这个讲资排历的圈子里,只要上位者祭出这一招,基本上就全军覆没了。
和厉同学中有好几个抑郁的都是被老师打击得回不了血的,事已至此,就不去上课,水水毕业设计。
却没想到轻松毕业。
从此明白建筑学不过是一场过家家游戏。
阿刁在大三大四之后,就很少和和厉她们呆在一起了,这些无法排解的情绪和厉对谁也没有说。阿刁对和厉的印象依然是刚上大学时那个对建筑学怀抱热忱热情的女孩。
和厉工作之后不久,在一次连续加班的日子里,她找阿刁诉苦,阿刁为了安慰她就提起她少不更事的理想:
“加油哦!为了以后成为厉害的建筑师!”
和厉觉得讽刺极了,当阿刁提起她不愿被人提起的曾经的梦想时,犹如当面给了她一扇火辣辣的耳光,她终于爆发了:
“你懂什么啊!”
“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
她不是不想当厉害的建筑师,而且已经认识到成为不了一个厉害的建筑师,或者说,这样的建筑师压根不存在,只不过一直以来被骗着去憧憬。
好蠢!
就好像把小朋友时珍藏的糖果罐摔在地上,然后取笑道:“长这么大了还吃糖果?”
和厉为曾经有这样理想的自己感到羞愧,继而恼羞成怒,对没有恶意的阿刁发着脾气。
你再也不是那个我什么都不说,你就知道我在想什么的阿刁了。
我也已经不是那个曾经天真理想的人了。
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吧?
梦想碎了一地,几天来连日加班,和厉已经累垮了。
她不想再多说什么。
彼此不再联系或许是保存曾经美好回忆的最好方式。
像一个拭干眼泪,突然和厉像一个下了足以让人一瞬长大的决定似的,她果断决心要切断了以后的联系。
“我早就不是你熟知那个人了,以后我们各走各的,不要再往来了。”
相忘于江湖吧。
还没等阿刁回复,和厉就拉黑删除了她的联系方式。
而阿刁也没有再来加她好友。
这么说并不是和厉,期待着阿刁再来找她,她的决然对外透着,一种无法挽回的态度,阿刁接收到了这样的态度,没有再来找过她。
所以和厉在看到阿刁会出席明天的同学会的时候。犹豫着要不要去参加同学会?
如果去的话,就会跟她见面。
如果不去的话,就永远不会跟她再见面。
她会躲着我吗?还是觉得我会躲着她?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才在接龙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
或者是我想太多,其实我根本不在她的考虑之内。
她仅仅只是想去见一下其他的老同学而已。
哼!那我也不应该对她有所顾虑。
想到这里,和厉在接龙上面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但填完,她又开始后悔了。
那群家伙,我有什么理由非要去见不可呢?
哎!
但既然已经报名了……那就去吧!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和厉对阿刁的存在,还是非常在意。
时间回到现在,和厉和其他几个同学坐在一张长桌上,他们说了什么,和厉也没有听进去多少。她只是一直在想,等下见到阿刁应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