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愿你永远洁净(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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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阿莱亚的神话中,记载了司掌世界法则的几位神明相互牵制,谋求共生的关系。而其中的大部分都仅仅停留在“传说”这个层面,就像是睡前的童话故事,也不乏有一些情节惹人回味,而回味的缘由,多半是在现实中找到了像是投影的东西。

传说人类这个物种在被创造出来的时候,有两位神明相互交流,司管记忆的神说,人类只需要吸收记忆,必要时调动储存在脑中的记忆就好了;而司管智慧的神说,只有记忆,缺少智慧去理解记忆的生物,是无法发展和生存的。于是人类被设计成为了一种靠不断积累记忆和经验,发展思维和智慧的生物,而一旦这些记忆被抹去,与之相关的思维便彻底消散。

虽然是记载在古代石碑上的内容,却有很多人反驳它,几乎每个人都会忘事情,但在失去这些记忆后,却依然有着培育出的,敏锐的洞察力和理解力,因此诞生了伊萨贝拉的灵魂钢印理论,该理论结合实验结果,几乎完美地解释了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还对神话中的“抹去记忆”下了一个更为准确的定义——该记忆无法被与之相关的任何事物重新唤醒的状态。

比如说,一位年迈的母亲患上病症忘记了自己的孩子,透过无数张相片,无数份承载回忆的物品却也无法回忆起那个人,当真找不到一点恢复的可能性时,才被称作“抹去”了记忆。人们以为自己忘记了某件事,却能根据提示或学习理解渐渐回想起来,并不算真正的记忆遗失。当方才那位母亲处于所谓“记忆遗失”这种状态的时候,是不会留有对孩子的任何感情的,也就是连对应的思维都已丧失。

“有的父母忘记了很多事,甚至不认得自己的儿女了,但他们却依然爱着,这也不能算作是‘记忆遗失’,只能说是忘记了,对吗?”

“你理解得很快呢,所以你对露娜和艾莉,有了什么新认知?”

“艾莉她……在为你提供记忆吗?”

“是的,但这有代价,思维在此刻不再作为积累经验的产物,而是媒介......

消耗一个人最本质的东西,灵魂,来维持运转的媒介,所以她们才如此短命。”

“......”

尼古拉斯感觉脑子好疼,他想到了已经被下令处决的德米拉,想到艾莉背着露娜做的苦心谋划。

“薇尔,你听说过,灵魂对撞这个东西,或者类似的说法吗?”

他没想到,眼前的“蓝发女孩”满眼深意地冲着他微笑起来。

“那孩子的想法,是可行的。”

薇尔大概是知道这件事的,甚至可以说肯定,她肯定知道艾莉与露娜的关系,以及艾莉正在做的事。

“你知道艾莉在做什么,真没别的办法吗?”

“很遗憾,如果我和奈利安能做到的话,很早之前就救下她们了,艾莉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救露娜,也可以换句话说,她在造神。

‘阿尔忒弥斯’的位置空缺,因而露娜会成为最年轻的‘剑’,一旦被剑之力认可,灵魂便可以永生。”

“……那孩子迟早会知道的,到时候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

“?”

尼古拉斯惊讶于这番快刀斩乱麻的回答。

“对于世上的大部分人,父母会比自己先走,这些人迟早会经历那种事,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是我太心软。”

“心软也没差。”

他抬起头,薇尔正低垂着眼眸,目视茶匙搅动起的水波,就像一盘钟,提示他匆匆流逝的时间。

“我马上有会议,现在得走了,谢谢你这么配合我,讲的我都记住了,也愿你早日恢复。”

“慢走……

他人的世界是很珍贵的,你可能会不理解不认可,但请不要轻易摧毁别人用一生构筑的东西。”

尼古拉斯驻足不前,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

“好,我走了。”

【二】

蔻蔻与露娜在小哥的陪送下走出布莱顿商会的店铺门口,虽然已经配合着录入了神纹信息,但她依然对这突如其来的“富贵”感到错愕和恍惚。

“那个,露娜,我觉得这个耳环还是你一副比较好,咱们一人一半的话,有点......”

“艾莉姐对我说,你是个社会气息很重的女孩,有些顽皮,还有些物质,现在看来或许是她误会你了。”

“她怎么这......其实,也不算误会......”

“你知道艾莉是神督吗?”

露娜想象中惊讶不已的那张脸却没有出现,蔻蔻反倒是很冷静地回复道。

“我也是在看了新闻后才知道的......

其实我很早就感觉,艾莉姐是个地位很高的人了,毕竟连皇家的领导都对她毕恭毕敬,只是没想到会是最高的那一级。”

“看吧,蔻蔻周围有很多可以攀的关系,有很多发财的路子,但你却没选择其中的任何一条,打心底是善良的人,也愿意和库赛尔一起帮助刚认识的我寻找几百年前的名单,其实我很羡慕你......

我觉得,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就该活成这样,在错误与迷茫中蹒跚成长。”

“噢,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呢。”

一番认真的话语似暖风拍打在蔻蔻的脸颊,泛出琼脂般的红晕。

“这耳环是礼物,我希望你,不只是你,我们一起好好保管,可以吗?”

突然间,露娜捧起她的手,周围穿行的人群及目光逼得她有些窒息。

“......当然啦,好啦好啦,我们走吧,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干呢。”

蔻蔻两个大脚步走到露娜身前,像是站在帆船头的水手,实则是在规避露娜的视线,害怕她发现自己羞涩的一面。

“嗯!”

【三】

一阵清脆的敲门声传来,室内的琴声戛然而止。

“请进。”

奈乌斯推开门,这里是露娜和艾莉第一次见面的房间,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了快四年。

“您在弹琴?”

“很惊讶吗?”

“嗯,毕竟您很久没弹过了。”

“露娜正在跟我学琴,我这个做老师的,也得热热身嘛。”

“弹的什么曲子?”

“赫菲特耶夫,《新联邦奏鸣曲》的第一乐章,我很喜欢这段。”

赫菲特耶夫是典伊帝国时期的一位钢琴家,新联邦建立后,他为期间经历的战争于新生的政权写了一首奏鸣曲,即便是过去了四五百年,依然是古典音乐范畴中的教科书。第一乐章即是描写战争结束、悼念死者、走向新生历史桥段的部分,无论是真实历史上的这段时期,还是这段乐章,都称得上刻骨铭心的悲恸。

“可惜我是个乐盲,不然还能和您有共鸣的。”

“你能这么想,我就已经知足了。”

“有一件事我需要向您和露娜说明一下,芙瑞雅她,结束第一阶段的学习和治疗,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下个月会和伊萨贝拉一起回到奇卡里,需要安排见面吗?”

“芙瑞雅......那孩子才刚满五岁吧,竟然恢复得这么快,从德米拉手里救下她的时候,都没想到她可以活下来,真是坚强呢,和她姐姐一样。

那就安排一下吧,我也通知一下露娜。”

“好的,另外关于芙瑞雅,有一些具体事项需要沟通,届时伊萨贝拉彗使会告诉您的。”

“我知道了。”

......

时间临近傍晚,露娜吃过晚饭,回到调查署内,因为艾莉在终端给她传了话。

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窗洒进琴房,在黑白相间的琴键镀上一层暖金光晕。艾莉的手指轻轻搭在琴键上,指尖随着旋律起伏,音符如细水般流出。露娜驻足于她身旁,目光专注地追随着艾莉的动作,试图记下每一个细节。

“坐我旁边吧。”

露娜照做了,然后拘谨地将手放在大腿上。

“艾莉,我才刚学琴几天,就上手这么高难度的曲子,真的可以吗?”

虽然只学了几天,可她具备惊人的学习效率,艾莉都看在眼里,至少在手指灵活度上,已经和正常的钢琴演奏者没差了。

“我们今天只弹简单的部分,而且露娜很聪明,很快就可以学会的,我相信你哟。”

“好,好吧。”

她将手放上琴键,弹出了第一个音符。

“手腕放松,像这样。”

艾莉抬手示意露娜模仿她的姿势。

“力量从肩膀传递到指尖,不要僵硬。”

她握住露娜的手腕,引导她感受力度的变化,琴键冰冷,虽然隔着手套,艾莉的体温却很暖和,露娜配合着生涩地按下一组音节。

“没关系,再试一次。”

艾莉的声音温柔坚定。

“音乐和战斗一样,讲究节奏和呼吸。”

“呼......”

她重新弹奏起简单的练习曲,并示意露娜跟上。露娜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与强者对决时的状态,专注、冷静,将杂念摒除。她的学习能力很强,在艾莉的指导下,很快就熟悉了乐谱和手上的操作。

这一次,她的手指流畅了许多,音符逐渐连贯成旋律。

“很好很好。”

艾莉的嘴角微微上扬。

“接下来是这段……”

她翻开乐谱的下一页,指尖在琴键上跳跃,示范了一段复杂的变奏。露娜注意到艾莉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手指也在某个音节上短暂地停滞。

“艾莉?”

艾莉收起弹琴的手,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只是有点累,你来试试,这段需要左右手完美的配合,注意衔接处的处理。”

露娜沉默片刻,突然合上琴盖和乐谱,语气不容拒绝地说道。

“今天先到这吧,艾莉你需要休息。”

艾莉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摇摇头。

“变体贴了呢。”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逐渐亮起的城市灯火,奇卡里这座超级都市的繁盛光景一览无余。

“露娜,所有技艺的学习都有相同之处,即使暂时无法掌控,也不要畏惧尝试。”

随后露娜也站起身,走到她身旁,低声回应着。

“嗯,我知道了,但是累了就得休息。”

艾莉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明天再继续吧……

对了,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妹妹的治疗已经基本结束了,下个月就回奇卡里,和我一起去接她吧?”

她的笑容里藏着未言明的期许,仿佛在透过露娜看向某个遥远的未来。

“芙……芙瑞雅吗?她身体康复得还好吗,有没有后遗症什么的?”

“届时确认吧,无论怎么样她都是你的亲生妹妹,你也是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亲人了,要尽到一个姐姐的责任哦。”

“这方面我可一直在向你学习!”

“可以啦,到时候你就直接跟她说,是艾莉教我的。”

“唉……也没错啦。”

夜色渐深,琴房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乐谱的封面上,那里写着赫菲特耶夫的一句话。

——“音符是凝固的时间,弹奏者赋予它再次流动的灵魂。”

【四】

时间很快来到下个月。

4967年10月4日,首都交通枢纽中心,上一次露娜来到这,还是半年前——从祝融回来时,乘的是议会安排的座驾。

从典伊首都拉加瓦尔出发的列车专列缓缓进站,列车头解除掉魔力构筑的“冲击层”,座舱门随即开启。调查署方面,以艾莉为首的一行人守候在站台边,整个月台都暂时被清空,附近的群众听说有名声响的大人物到来,而变得有些吵闹。

第一个走出舱门的是伊萨贝拉,露娜或许是第一次见她,可艾莉已经私下和她见过很多面了,两人如老相识一样打着招呼。

“林德伯格大人,久等啦。”

“我这边才是不好意思,劳烦你呢。”

艾莉一只手捎来伫在一旁的露娜,向她做起了介绍。

“这位就是伊萨贝拉·维尔薇,就是那位教科书上的人物,打个招呼吧?”

露娜上下打量着她一身时髦的装扮,和印象中严肃端庄的高层人物八竿子打不着的漂亮妆容(她即便不化妆也是一等一的漂亮),或许是窥探到一丝不容小觑的气味,恭恭敬敬地低了下头,而后正式地说道。

“您好,伊萨贝拉彗使小姐,我是露娜·阿卡利亚,芙瑞雅的......”

伊萨贝拉轻轻打断了她。

“我知道哦,芙瑞雅的亲生姐姐,不过我已经不是彗使啦,但鉴于大家都习惯于这么称呼我,也是没有关系的......

喏,和妹妹打个招呼吧?”

伊萨贝拉侧身让开,一个穿着整洁白色连衣裙的小小身影出现在舱门口。

芙瑞雅·阿卡利亚,露娜记忆中幼小的妹妹,此刻安静地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一个有些陈旧的兔子布偶。她的乌发梳理得很整齐,小脸苍白,一双与露娜小时候完全相似的琥珀色眼睛,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空洞洞地看向前方,对眼前的人视若无睹。

露娜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喉咙发紧,费劲力气让声音听起来更平稳。

“芙瑞雅……?”

“?”

芙瑞雅无意识地转动着布偶的耳朵,视线缓缓移至露娜身上。艾莉轻轻按了下露娜的肩膀,随即上前一步,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芙瑞雅齐平,带着柔和的嗓音说道。

“你好呀芙瑞雅,这里是奇卡里,我叫艾莉,是来接你的哦。”

芙瑞雅的眼珠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归于沉寂。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兔子,小嘴微微抿着,依旧沉默。

伊萨贝拉踩着厚底高跟鞋,走到艾莉和露娜身边,声音平静带着理性。

“如二位所见,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各项生理指标都已正常,但德米拉造成的灵魂损伤,在技术层面是不可逆的,它影响了她心智的一部分,尤其是情感联结和对外界回应的能力。

她现在处于一种……自我保护性的封闭状态,很遗憾,典伊目前,甚至于当今的阿莱亚,都没有能力治疗这部分缺陷。”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露娜渐渐阴沉的面容,继续道。

“她能理解基本的指令,会进行简单的自我照顾,甚至对一些生活中的事情有着独到而有智慧的见解,但对情感、对人际关系的感知和回应,几乎完全缺失。

这不是遗忘,林德伯格大人,是能力的丧失。”

露娜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她看着几步之外那个小小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那是她血脉相连的妹妹,是她仅存的亲人,是支撑她在无数个艰难夜晚坚持下去的微光。然而此刻那道微光似乎被冰冷的玻璃罩隔绝了,她能看到,却感受不到温度。

苦涩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并非剧烈的悲恸,却是一种深沉、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无力。她想象过妹妹可能会身体虚弱,可能对新的环境难以适应,可能会很难再次熟络,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咫尺天涯。

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线,露娜下颌的线条绷紧,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但她的脸,除了比平时更加阴沉、毫无血色之外,没有泪水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明显的激动,只有一种沉甸甸的阴郁笼罩着。

“意思是……她永远都会这样?”

露娜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我没办法断言,这方面世界最顶尖的科学家也都在全力研究探索着,或许有一天治疗的方法就会出现,又或许永远都不会。”

伊萨贝拉回答得很谨慎。

“灵魂领域太深奥,我们通过特殊的引导和治疗,或许能让她在熟悉和安全的环境中,建立一些极有限的、条件反射式的回应。

但像普通孩子那样表达情感、建立亲密关系……希望非常渺茫。”

她递过一个精致的药盒和一份厚厚的文件。

“这是后续需要服用的药物和所有说明,太具体的内容不便于在这里详聊,待回到调查署内,二位可以深入咨询,毕竟过去了三年,一时半会是说不清的。”

艾莉接过药盒和文件,她的表情依旧冷静,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怜惜。

“带上客人,准备回署。”

“是。”

身后西装革履的干员们邀请着一行人出站。

露娜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芙瑞雅,她看着妹妹被伊萨贝拉轻轻牵着手,引导着走下台阶,那双空洞的琥珀色眼睛掠过她,却没有丝毫停留,仿佛她只是一根柱子,一片空气。这些年她经历了很多,也变得更加成熟,愈是这样,那份苦涩就像酿在缸里的酒愈来愈陈,沉闷地压在心里,诉说着无法出口的故事。

“露娜,试着打个招呼,至少尝试一下。”

“……我知道了。”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而后向前走去,步伐有些僵硬,最终在芙瑞雅面前停下,缓缓蹲下身,视线努力与妹妹平齐。

“芙瑞雅。”

露娜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我是露娜,你的姐姐。”

不知是不是错觉,芙瑞雅的瞳孔有微微地放大,她抬起头看了看露娜,又以一副思索的神情低下头,玩弄着兔子玩偶。

站台的灯光在她们头顶洒下冷白的光晕,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笼罩其中。

空气中弥漫着列车保养液的味道,以及一种无声的苦闷,艾莉站在一旁,看着露娜强撑着挺直的脊背和芙瑞雅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侧脸,只觉得那黑白琴键上凝固的音符,此刻沉重得再也无法流动。

“走吧。”

艾莉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她伸出手,温柔地放在露娜的脑袋上,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伊萨贝拉转过头望向轨道尽头,夏天明明刚刚过去,这秋风却似极北之地一般尖锐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