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得圆——”
“谁在那里?花树底下是谁?”罗二爷拨开花叶,女孩摆弄着扇子,听见人来,欲盖弥彰拿扇子遮了脸。
“唱得不错,你是谁屋里的丫鬟?”
女孩拿下扇子,原来羞红了脸:“我,我就是二爷您院子里的,我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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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的门响了,打断了万里的思绪。
谢家军的小兵。
“谢司令请您去他办公室谈话。”
“我知道了。”万里皱了皱眉。
谢楚江是军区司令,工作要找谢楚江交接,意味着现在安排给万里的警备区的职务是个边缘化的闲职。原本警备区司令怎么能算闲职,但工作要和谢楚江交接意味着,这个职位在万里来之前可能根本没有人干,完全是谢楚江大权独揽。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是人已经来了,再觉得不对也没有不干的道理。万里本着公事公办的态度去找谢楚江交接。
谢楚江相貌还算端正,但是人很瘦很高,神采奕奕,脸颊无肉,指节突出,万里能想象那手打在人脸上会跟戴着戒指一般疼。
“我听说万司令今天去听了赵枝云的戏。”谢楚江笑眯眯的。
两个人过往的梁子不小,现在万里还能好好坐在谢楚江对面而不是见面就举枪已经非常不错了,她点上一支烟:“赵枝云的戏很好。谢司令喜欢听戏吗?”
谢楚江笑着摇摇头:“我今天有些事务,所以没有给万司令安排接风宴,如果不嫌弃,明天我堂弟生日,请了迎春班的常绮烟常老板去唱堂会,万司令可否赏脸,一同观赏?”
万里估计,既然是迎春班的去唱,罗雁飞自然也去,何况请她看堂会还能看出个花来,为什么不去,于是也笑道:“既然是谢司令的邀约,岂有不应的道理,明天我必定前往。”
“那就多谢万司令赏脸了,还有些交接文件要让万司令拿去。”谢楚江起身,万里跟到他办公桌前,谢楚江一手递文件,一手在万里臀上掐了一把,万里在谢楚江手背上狠狠一拧,文件在谢楚江脸上一砸,便不道别,也不责怪,施施然走出了办公室。
罗雁飞,罗雁飞,万里非要去看他不可,她想他想得快发疯了,就算是谢楚江的邀约也去。
万里一上车,陈仰就开口了:“花已经送到罗先生手上了。”
不不不,完全可以见一面的。
完全可以。
只不过,没必要也让罗雁飞见到她。
万里还是呆呆怔怔的,陈仰决定不再多问,良久车已经开出一段,万里才终于开口:“刚才在台上,他涂着脸,你在后台看他脸色如何?看起来还健康吗?”
“他看起来还好。”陈仰随口答道。
万里感叹一声,倒在座椅里。
“明天去谢淮那里看堂会,罗雁飞会去。”万里点上烟。
“您很在意罗先生?”
“我当然在意他。你觉得罗雁飞怎么样?”
这种评价陈仰向来给得很含混:“我觉得很好。如果您那么关注他,为什么不自己去见他呢?”
陈仰明显听见万里叹了口气:“我不能……现在还不是时候。”
陈仰说:“我认为您向来没有什么不是时候。”
“我还……没有资格去见他。陈仰,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和他相认,而不是让他觉得当年的那个我毫无长进。”
当然了,陈仰可以说些类似怎么可能算毫无长进之类的话,但是万里是那种狂妄自大夸夸其谈的人,陈仰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又觉得自己哪里毫无长进,如果她真的认为如此,那必定很难劝导,何况陈仰觉得自己今天已经说太多话了,就没有再回应。
“但是陈仰,我不知道他怎么想。这是我一厢情愿吗,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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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清早起来化妆,到了餐厅,她豢养的侏儒程碾如已经按时在餐厅里了。
程碾如是个男的,才到陈仰腰高,脑袋很大,形状不太规则,尤其额角撞凹下去一小块,讲话没问题倒也是个奇迹,圆脸,细缝眼睛,丑得有点好笑,趿拉着一双木头鞋子,还在滑稽地努力不让鞋子走路发出声音。
一见到万里进来,程碾如就鞠躬,咧开嘴,像丑陋地划开一道口子,但是很奇妙的是,还偏偏学出点万里笑的模样,大大地咧开嘴,唯一可惜的是,万里嘴小,他嘴太大,两眼弯月一样弯下去,好像想用脸上的笑纹夹死苍蝇,眼尾奸诈地歪斜起来,能把人刮出一条口子似的,但是又莫名地好笑,看着就十分滑稽。
万里开始吃饭,程碾如就开始讲:“我刚到北平,就听人说起那当红生角赵枝云的事迹,只说这姑娘……”
“哈哈哈哈哈哎呦,傻子,人家是个男的!”
“他倒是男的,人家爷爷的兄弟却是个婆婆!”
“怎么是个婆婆?”
“原先呢,人家那叫公公,可是公公看着确是婆婆的样子,怎么能叫公公?我索性给您省了事,直接叫婆婆去了!”
“这可省得忒多了。”
“人家叫得省,出名更省,竟是人家六爷爷一捧,立马红遍了京城!”
“那你可知道咋红的?”
“我可是那赵枝云的亲戚,怎么不知道?”
“吹吧,你是他亲戚?”
“我当然是!我是他六爷爷的亲儿子!”
“浑说,他六爷爷是个公公。”
“我是他六爷爷入宫前生的。”
“我知道,他六爷爷七八岁儿入的宫。”
“诶,对了。”
“哈哈哈哈哈哈,七八岁生孩子?”
“那就得说说我咋短胳膊短腿了。”
“那咋个呢?”
“他六爷爷七八岁,入宫前种了棵发财树,我从那长起来的。”
“嘿,那能长起来?”
“不然我哪来的?”
“说说,咋长的。”
“我就从那树根儿爬出来,喝露水长!”
“那能长大吗。”
“能,就是长得慢。”
“这是长多慢哪?”
“哎呦,慢得很,前几年才从根儿里爬出来,爬出来一看人家,咋都比我高呢,哎,仔细想想,长少了,还得钻回去再长长。”
“哈哈哈哈哈,咋的没回去长呢?”
“宫门根底下不好长,要找个美人天天给我浇水,才长得高!”
“哎呦,想的怪美的,那上哪找去呢?”
“这不是就来服侍您了吗!”
万里大笑起来,拿起女仆端过来洗完的洗手水冲程碾如泼过去:“那给我长高了看看!”
程碾如被淋了一头一脸,笑嘻嘻地拉了张椅子,站上去。
“哎呦,还真长高了,我看,你长高了比赵枝云好看!”
“今儿个您不就是见赵枝云去?”
“不是!”万里笑道。
水顺着程碾如的头发丝和鼻尖流下来,在笑出的皱纹里兜着。程碾如蹦下椅子,笑嘻嘻弯腰下去。
万里到得不算很早,堂会的戏台已经准备就绪了,谢淮坐在主位上,谢楚江坐在东侧看台,万里刚来就被谢家军带过去和谢楚江一起坐。已经成了谢楚江的下属了,万里对于和不和他坐在一起已经没什么想法了,坐在一起又怎么样,谢楚江能把她怎么样,早就今夕不同往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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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湘灵新婚当日在春秋亭避雨时,将锁麟囊与贫家新娘赵守贞做嫁妆,六年后洪灾落魄,流落到已经发达的赵守贞所嫁的卢家,赵守贞报恩大团圆。
这场洪水就是谢家。罗雁飞无力地叹了一口气。他倒是薛湘灵,怎么没有人来给他做赵守贞呢,难道他真心不曾有过一点善行,不曾有过一个受他恩惠的人,哪一天来找他报恩?
“上来了,”万里兴高采烈,“我就知道他这个扮相会很好看,有机会我要送他一套杨玉环的头面。”
“是的,很好看。”陈仰说。
万里说的是罗雁飞,但是显然大家都更愿意注意现在的当红名角常绮烟。
谢楚江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了:“想不到万司令也捧角儿。”
谢楚江人很瘦,像是竹竿,伸出手来,这是一只皮包骨头的手,打在人脸上,一定能像戴了戒指一样把人硌得生疼。反倒他堂弟谢淮有点俊俏,不像这麻杆一家子出来的。
“谁知道呢,”万里皮笑肉不笑,“那常绮烟的模样一等一的妙,您不是也有心捧?”
“那可是万司令猜错了。”谢家军的军服一向被万里私下称为鸡屎黄,见他搬凳子坐过来,万里翘起二郎腿。“是舍弟爱戏,特意叫了迎春班的。”在西楼底下正对戏台的地方,谢淮正看常绮烟看的高兴,打了个喷嚏,手一抖茶泼了一身。
这么着跟谢楚江聊了一会,戏也完了一出,万里终于把想说半天的话说出了口:“我出个恭去,谢司令好坐。”
万里走了老远寻一个树丛里换掉军服,里面是一套下人穿的旧衣,钻进谢家戏台边上的小厨房,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屋里只有一个小丫头守着,小丫头点着头直打瞌睡,万里低头走进去,随手摸了一把炉灰扑在脸上,然后偷偷摸摸到了戏班后台。
后台进出口处少有两个干活的来回,除此之外再无他人。万里低着头走进后台,生怕被发现了。
当然,万里心里有一点隐秘的期待——她这副样子进去偷看罗雁飞,结果被觉得眼熟的罗雁飞抓住,叫出她的名字来。
啊!
万里红了脸,幸好她脸上抹了炉灰。
虽然是烂俗的小说情节,但是她真想——真想被认出来。
现在还有大事在前,现在相认只会打乱节奏,一切没有就绪,万里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颜面,有没有能力去见罗雁飞,去对他说,我回来了,我来找你了。
她打量了一圈后台的人,没人注意到矮个子的她。
万里终于在角落锁定了刚刚化妆结束的罗雁飞,她快步走过去。
罗雁飞正在和常绮烟争吵,常绮烟正骂人:“早上来得也慢,换衣服又慢,一天天的,哪天专门请你唱你也这幅模样吗?!”
趁着他们说话,万里低声说了一句“您的腰带没系好”,罗雁飞没理她,但是抬起手臂让她紧腰带,一边还继续和常绮烟说话:“不是的,师兄……我怕谢司令过来……”
谢楚江长期对罗雁飞进行侮辱骚扰,迎春班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本身也是一种煎熬,罗雁飞担心迎春班受到牵连,但是他又无处可去,只有顺从谢楚江。何况罗雁飞不可以和谢楚江断掉联系。
因为,罗雁飞家中被查抄,正是谢家军所为。如果还想复仇,就必定不能失去这条连线。
“别找借口,你一天天的就是懒!”常绮烟柳眉倒竖,他倒是很漂亮,对男人来说有点阴柔了,但是招谢淮那个傻小子喜欢倒是足够了。
常绮烟是吧。万里默默想着。既然给二爷找茬,也不必留了,什么时候解决掉好了。
万里拿住腰带,用手臂环上罗雁飞的腰,他似乎瘦了一些,但是比那时候高了……二爷长高了。
她的手臂不可避免碰到罗雁飞,她动作太快,没能让手臂贴合上去,但是她现在离二爷好近。
万里的心跳得厉害,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好在后台嘈杂,罗雁飞应当听不见。
好想抱他,想告诉他自己是谁。万里克制地将腰带调整好,然后迅速转身。
罗雁飞和常绮烟解释着谢楚江很麻烦,万里几次想要开腔帮他说话,最终隐忍下来。
人手很多,没人注意万里,万里摩挲着指尖碰触过罗雁飞衣服布料的残余触感,趁着有人碰翻了水盆的动静混出了后台。
从人多的地方一出来,才感到外面的空气异常清新,万里深呼吸一下,捂上脸,原来已经流了满脸的泪水。
万里钻回自己放衣服的树丛,换好军服,再站起身,又是衣冠楚楚人模人样了。
万里回来的时候戏已经开场好一会了,万里原本估计自己只折腾了二十分钟,实际走了半个钟头,谢楚江一定觉得她去得太久了。万里懊恼地想。
谢楚江昨天令人接待万里,这么折腾了万里一番,今天万里要开始做事,被谢楚江拉过来陪着看戏,这混蛋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声称要好好招待万里。
说真的,这人蛮能犯贱的。万里想。
面对万里从靴子底儿写到头发丝儿的厌恶,谢楚江反而更高兴了,不动声色的将椅子往万里那边挪了一点,万里干巴巴的跟他讨论着常绮烟的唱腔如何又往另一边挪了一点。两人一追一逃滑稽的挪着椅子,陈仰思考了一下,把自家司令还是谢司令一枪崩了比较痛快,最终得出结论最好把自己崩了才不用看这等热闹。
谢楚江的兵上来汇报事情,万里理直气壮地将椅子挪了老远。
“这个罗雁飞——”谢楚江出言。
“怎么?”万里差点惊出声,好在稳住了声音。
“万司令觉得他怎么样?”
“谁?哪一个?”万里八风不动。
“唱薛湘灵那个。”
“嗯,不错。”万里点了根烟。
“万司令喜欢看戏吗?昨天看了赵枝云的,今天又似乎很喜欢常老板。”
“胡乱听些而已。”
万里看着谢楚江的眼神,大概明白了什么。谢楚江这样盯着罗雁飞,眼神多少有些意味不明,万里看得出那眼神里的侵略性。
谢楚江向来的爱好就是折磨别人,就像他不喜欢万里这个类型的女人,但是他知道表现出对万里有意思可以恶心到她,万里很清楚。谢楚江在折磨人心上是很花功夫的,万里将这称之为暴发户富二代的恶趣味。
万里想要在北平捣鬼,必定要把谢楚江解决,谢楚江那样玩味贪婪的眼神突然给了万里一种思路。
不过二爷那边……万里略微犹豫了一下。
算了,牺牲是必要的,何况,难道二爷就不想报仇吗?万里很快克服了自己的心理障碍,一个计划迅速成型。
一直闹到黄昏时分,盯着罗雁飞在迎春班中间离开了谢家,万里才痛痛快快地说:“万某今儿个听戏闹够了,多谢谢司令款待,告辞。”
“万司令不喝杯茶坐坐再走?”
万里拒绝了。
我怕你不是坐坐,是做做。
天就晚了。万里打了个哈欠钻到车里。
“您今天去做什么了?”陈仰问。
“嘿嘿。”万里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