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日辰时
花海极目,一簇一簇,恍若许多小丘阜。隆岚钟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词穷的一天,一遍一遍描述天然的地界,终究抵不过身临其境时内心的感悦。只要在这里,所有的烦恼与困苦都在脑后,即便是可悲的骸骨,也让它作这仙苑的滋养,无需深掘!
女孩穿梭花海之间,任意漫步,南北环圆。
隆岚钟滑下高坡,拥入花海的怀抱,身后韩雬雯仍然高高伫立,不肯稍动。他在走向女孩的同时,女孩也在寻觅他,首先入眼的是一根尖锐长矛。
“缇姑娘,我们又见面了。”隆岚钟叉手笑道。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缇彦握矛更紧,正对隆岚钟,还要不时瞄看坡上的女孩。
隆岚钟不觉挑眉,这装傻充愣未免太失体面,“不是你告诉我的么。还有这里,‘罗未尔’这个名字,也是你告诉我的。”
缇彦看男人说得真诚,见坡上女孩已然坐下,嘀咕着“罗未尔”轻声回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个女孩是什么人?”
“她叫韩雬雯,是和我一起来见你的。我呢,隆岚钟,隆是隆盛的隆,岚是山风岚,钟是洪钟的钟,这次可要好好记住了。”
“我又不是健忘症,当然能记住了,”缇彦撇嘴,收回长矛,胸怀不觉开阔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很久没有和人这样交谈,这个名字和这个男人总给她一见如故的亲切,“你们是怎么通过齿蛮的地盘到这里来的?”
“齿蛮已经和我们紫烟和好了,齿蛮的同胞在郡西住得很好,还有很多同胞加入了紫烟军,现在御边墙就有很多军士属于齿蛮族。我们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这么久没听见消息,齿蛮发展得这么快?我可记得他们和汉人是有世仇的。”
“有什么仇恨是解不了的呢?我今天来找你,就是解你们云蛮和我们紫烟之仇的。”
“我不清楚云蛮和紫烟之间有什么仇恨,但如果你们想要和云蛮接近,就要做好和落山蛮、献祥马军为敌的打算。”
“所以我秘密来见你的,因为一些原因,我们还不能公开和他们决裂,但我们两家和好,至少能减轻你们东边的压力,同时齿蛮离开留下的广阔空间,全部可以让给你们做战略纵深,这样对付西边的敌人就能更加游刃有余。”
“不可能的!”缇彦猛然尖呼,着实让始料未及的隆岚钟愣了一会。
缇彦闭眼呼吸片刻,问道:“介意在这里走一走吗?”
隆岚钟伸出手臂,示意同行,两人便在这及人还高的花团中游走。上次来这里时,花团似乎并没有这样整齐,颇有野蛮生长的势头,看来这两天云蛮为修整罗未尔花了大工夫。
“现在云蛮和落山蛮、献祥之间,不是可以随便游离的关系,只有选择某一方,只有非此即彼,所以隆岚钟你所说的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更何况你找我根本就没有用,我说的话在部落里是不会有人听的。”
隆岚钟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据他所知,落山蛮和献祥的马玉昆现阶段不过就是通过骑兵不断骚扰云蛮和各小蛮族各个驻地,通过战略纵深分散据点,加强指挥,不但能够使敌人扑空,还能有效反击,不过而今看来,问题的症结不在此处,“这是我的差池,我刻板地根据历史的经验,认为各个原始部落掌管祭祀的人会在族里比较有发言权,或许……”
“掌管祭祀?那不是我的职责,如果不是你告诉我这里叫‘罗未尔’,我还不知道这里是云蛮祭神的地方,”缇彦仰望穹空,仿佛想要借天光折射把这景色尽收眼底,“我只是不断打仗、打仗,别的事情没有想过太多,我觉得只要把敌人打败,一切就能好起来……”
秩序混沌,隆岚钟向来不太喜欢这类脱离计划掌控的变故,可是故事由此鲜活起来,他第一次“觉得”,这种感觉还不赖,“你知道汉尼拔吗?”
“汉泥拔?汉人拔泥……挣脱沼泽的办法……很奇怪的叫法。”
“汉语里可没有这种用法,”隆岚钟忍俊不禁,“汉尼拔是一个外国人名的音译,就像你们蛮语‘与天堂相接的原野’在汉语里的发音是‘罗未尔’。很久以前,有两个为争夺地盘互相攻伐的古国,一个叫迦太基,一个叫罗马,汉尼拔就是迦太基有名的将军。
迦太基和罗马的实力差距很大,可是汉尼拔凭借他高超的军事指挥能力,多次以少胜多。可惜啊,汉尼拔的军事才能并不能挽回总体上的败局,战争潜力差距过大,迦太基还是难免灭亡的命运,就算是汉尼拔本人,在罗马的压力下最后只落得个服毒自杀的下场。一旦军事脱离了政治,脱离了经济,它就什么也不是了。”
“真有意思,”缇彦不觉为隆岚钟鼓掌,“你懂得真多。”
“所以我说,或许我们可以改变思路,”隆岚钟双瞳中的光彩尽数奉送,“我可以了解你,你也可以了解我,这样,就多一个了解郡西的云蛮人,多一个了解云蛮的郡西人。”
安若素立在后院做操,雇工和家仆们做得很整齐。这是西处“悠久”的传统,自小坚持做操的安若素来到西处不久就形成了风气。早晨做一做,精神更活络。他目光时时扫过屋内上方楼梯,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响起,果然是平时喜欢睡懒觉的妹子下楼了。
安若素径直走入屋内,顾不得安长钰正在洗漱,隔门问道:“你今天又要去哪?”
刷牙的安长钰只是哼哼两声,安若素只得等到她洗漱完毕,仍然挡在门前。
“商主……”高大的汉子望着两人挠头,安若素立马反应过来,拉着安长钰来到楼梯拐角,给雇工让出卫生间。
“你今天要去哪?聚宝财已经封了。”
“我能去的地方多了去了,又不差这一个。”安长钰瞥过手表,答道。
“你最近是不是在城南做送货的生意,南处的人和我说,有人冒着商行的名头给花店、南杂店讲价送货,除了你我想不到别人。”
安长钰沉默不语,眼下她只想尽快脱身。
“我知道用商行的名头更好做生意,可是你这么干,在南处看起来就是跟他们抢地盘,这是给了他们把柄。”
“你消息还蛮灵通的嘛。怎么,你也要学老爷子来说教我?”
安若素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见到妹妹的正脸,他连观察妹妹情绪的资格都被剥夺,“我没有说教人的兴趣,相信你也没有听人说教的耐心。我要告诉你,现在城里已经不安全了,我要把你送去郡西,在那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两天就出发,你和小依一家一起去。”
“那我要进紫烟学院,能办到吗?”
安若素顿时哑然,这岂止是始料未及,简直是打了一波闪电战,“我可以写一封信给骆一坨骆老,能不能进就要看你自己了。”
“那我没意见。”
安若素颔首,蓦然间,他紧紧将妹妹抱在怀中,“长钰,我不知道这些年我算不算做好了哥哥的角色,我不像大哥那样会照顾你、顺你心意,但是希望你知道,我绝对全心全意地照顾过你了……这样说很怪,只要你不恨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安长钰轻轻握住兄长的肩膀,自称哥哥未免喜感,可是她很难摈斥,“只要你把老爷子安置好,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和老爷子一样,你们都要照顾好自己。我就不去见他了,麻烦你转告他,我很爱他,一直都爱,可是我更爱以前我们一家五口。”
安若素稍微平复情绪,松开妹妹,她宝石般的双眸已然泪眼朦胧。安若素其实清楚,敏感的妹妹,细腻的大哥,一直什么都懂,他所做的,所想的,从来就没有瞒过兄妹。
安若素用手帕温柔拭去妹妹的泪珠,轻声道:“这次去郡西,我还有一封信和一些礼物要你带上,这封信你可以亲自交给岚钟兄,这些礼物你交给我们驻郡西的总代办董既就好,告诉岚钟兄,这是我最沉重的嘱托。”
“我记下了。”
安若素点点头,携妹妹来到厨房,将温存的两个鸡蛋和一碗浓汤端出,“吃完早饭,你想去哪就去哪,也不差这一两天了,只是有一点:午饭要吃好。”
安长钰对兄长的教训很不习惯,只得娇嗔一句,在厨房里秋风卷叶。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汉语的?你的名字也很有特色,听起来不像是蛮语的音译。”隆岚钟与缇彦踱步花原之间,问道。
“我小时候在郡西住过一段时间,那个时候就学会汉语了。我的名字就是汉名,蛮语发音是‘底囷凌’,我在书上看过缇萦救父的故事,我很佩服她,就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名字。”
隆岚钟兀地哑然失笑,缇彦眼皮不住跳动,显然有些不快。
“在这一点上,我很佩服你,大多数人学汉语都是为了实用,像你这样主动了解汉文化的人很少。”
“我本来就是很喜欢汉文化的,红叶郡西的人从来不因为我是蛮族人瞧不起我,我在郡西的几年,大家都对我很好……”
“可是郡西之外的地方并不是这样。”隆岚钟无奈摊手,“像是震州和坎州流行的‘天性论’,把人类所有不同的种族都给定了调,好的坏的,善的恶的,他们笃定:当下的人性就是一切,观察到的人性就是全部。我对探究人性最无兴趣。”
吴依来得比平时晚,这个姑娘熬夜的痕迹很容易显现在眼圈上,安若素顾不上上前去迎,手头的文牍工作要迅速解决,“安抚好吴叔了么?你让他不用担心,我看吴天最迟明天就出来了。”
“我也是这样和爹说的,可他烦躁得很,一直回忆以前的事,说我哥过去怎么怎么乖巧,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好晚才和弟弟一起睡过去。”吴依尽力睁大双眼,与将桌边茶杯添满。
“你这两天就好好休息吧,反正也不差这一两天了,我正好适应适应。”
安若素未闻回音,抬头才发现吴依只是立在桌边浅笑,注视自己的目光略显空洞。
班老直接从院子里脱鞋裸脚进屋,在安若素耳边轻语,安若素迅即完成最后批示,起身携吴依往屋外走去,“比预想的要快,吴天已经出来了。做好准备,明天就动身。”
安若素仿佛在演独角戏,好在步出大门,街巷末角有道熟悉的身影。他和袁高腾初次相遇是在去年易家主办的跨年会上,虽然早就听闻过江湖上袁油子的大名,在相会之前,他还没想过易家会找这类人做替死鬼。
袁高腾朝安若素挥手,业算是表明了来意。
“你的动作很快,一般的人情我是不收的,这次我还是满怀感激地收下了。”安若素与袁高腾相对而立,这位老油子的目光却全在身后。
“你放心,她是不用忌讳的人。”
“安商主果然是聪明人,我这个人喜欢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礼尚往来是做生意的基本功,挡下弓家的一剑,你可以从我这里拿到一把属于你自己的剑。”
袁高腾眼神中带着丝丝笑意,似戏谑似喜慰,“人我已经带出来了,但是他要我把他弄进郡军里。我们当初做事之前都做过约定,顶雷更要‘礼尚往来’。”
“他要当兵?”吴依精神一震,差点撞到安若素身侧,有力的手臂却将她稳稳拦下。袁高腾疑惑地瞥过吴依,却不见安若素反应。
袁高腾讨厌有人凝视自己,何况还是临高视下,“看商主的意思,我可以拒绝他,给他一大笔钱做补偿也是个好法子。”
“这姑娘是他的亲妹妹。”
袁高腾不觉挑眉,盯着吴依打量半晌,好容易憋出一句话来,“是长得有点像。”
“前天你应该见过。”
“我不擅长记别人的长相。”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我们现在还要赶着去接他。”
“是是是,等商主有时间我再来。告辞。”袁高腾毫不拖沓,这边作揖作别。
“你为什么帮我挡下这一剑?给我个理由。”
“要是可以,我还是更愿意跟着弓家走,人家手下那些兵威风凛凛,可比易家、安家强多了,”袁高腾嘻笑自若,却让人想作“伸手便打笑脸人”,“可惜弓许众是个不会做生意的,我喜欢和讲道理的人打交道。”
“这点大家都一样。”
“易家那位大小姐和易家就是两个东西,我可不想继续待在指不准哪天就要翻的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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