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九日巳时
安若素踅摸着车队已然走远,算算路程,应当快要出城。人员齐备,两辆马车,这次由班老亲任马夫,向城中央驶去。班老已经许多年不曾上马,这副身子骨更经不起折腾,在缓慢起伏的马背上,仿佛回到三十多年前,安老爷子,不,那时该叫安公子将他接到府里的时候。
“小依,你要去哪里!”吴烈刚把孩子哄睡,余光瞥见人影晃动,不正是他那懂事的女儿直取缝隙跳下了车,好容易闪躲过马,又一个踉跄跌在地面,把路边行人都给吓得不轻。
“爹,到那边好好照顾好自己!等有时间了我会来看您的!”吴依不觉畅怀大笑,朝着逐渐远去的马车挥手。
“小姐,要不要停车?”莫马夫见车队后面出了状况,不好擅自做主,问安长钰道。
“不用了,”安长钰说着,倚着车门第一次向吴依开心地挥手,“你也照顾好自己!你爹我会照顾好的!”
吴烈哪里受过这种这种刺激,就差一个脚步不稳翻下车去,一旁的随行人员赶忙将其扶住,却听得少女呼唤,这边瞅见是安长钰朝他说话呢!
“吴叔叔,你希望你女儿幸福吗?”
“当爹的哪个不希望自己女儿幸福啊!”吴烈脱不开身,就这样僵住蹲在车厢中间。
“你女儿现在去追求幸福啦!你应该高兴才对啊!”安长钰嬉皮笑脸,自来便是个不懂严肃的家伙,“你放心吧,到了郡西我会照顾好你的,你把小孩子慢慢养大,他以后一定会为他姐姐骄傲的。”
今天安长钰也做了桩强买强卖的生意,商行人员直把吴烈安置在座,两边夹着。
史秋茗照料过孩子送去私塾,这边才往长屋赶,眼看大门就在面前,正见两位身着戎衣的男人出来,他一一行礼,两人略略招呼过,撇下他带风而去。
“父亲,阎师长和尤师长来有什么事?”史秋茗推开房门,火气蒸腾,正是史诫在炉旁烤火,脱衣问道。
“哦,没什么大事,紫委会派过来两名巡查委员,他们先到过紫烟村,这几天就要来楼水了,咱们要想想怎么欢迎他们,让他们呐,感受感受我们这村子的热闹。”
“巡查委员?他们要巡查什么东西?”史秋茗取凳坐下,沉声问道。
“就是些政务、民生之类的吧,抓一抓腐败,看看老乡过得怎么样。”
“怎么突然搞巡查?父亲知道是哪两个委员吗?”
“好像一个是叫童……童太佳,一个是廖于飞,怎么,你认识?”
“不认识……”史秋茗不住沉吟,旋即站起身来,“父亲,今天私塾先生还要我去一趟,小齐在学堂上太调皮了。”
“你去吧,孩子要好好教,可别让人家先生动气。”
史秋茗应承过,推门离去,走到半路才想起没拿外衣,这才觉得凉意已深,健步又带着身子逐渐热乎,更是加快了节奏。
车队滚滚而前,只待安若素步下车厢,蛰伏已久的队列也陆续从小巷旁屋中出现。
“商主,已按照命令整理好。”掛面长须的男人上前递交给安若素一纸文件。
安若素略略浏览过,将文件送回,“苍商主,这份文件就等你们进来再出示。”
安若素听过应承,轻敲大门,见其中迟迟没有动静,不觉加大力度,推开门的伙计还没来得及反应,苍狩擎与司寇雄为首夺门而入,路上园径的伙计见一行人气势汹汹而来,皆惊惧不动,众人遂跨过门槛,直入中堂。
“二公子,怎么今天直接从前门进来了?”
“徐姨,父亲在哪?”安若素引领人群,来到徐姨跟前轻问。
徐姨瞥过安若素身后众人,稍稍喟叹,指向走廊尽头。
安若素与众人一同来到厚重木门前,他小心转动门把,只身来到房内。藤椅无声摇晃,窗外叶影在净油中舞动,辉液在木板上潮动回溯,老旧的唱片机回旋悠扬乐音,这台红叶城仅有的稀罕机器,到今年已然挺过十五个年头,和窗外那棵欣欣向荣的粗根树一起见证了许多光阴。
“父亲好兴致啊。”
安明财缓缓睁眼,看儿子来到身边,伸出的手很容易落在满是硬茧的手掌中,“还是你争气,我才能每日过得这样悠闲,这么多年熬过来,我也可以享享好儿的福了。”
“现在弓家得了郡东,总对我们商行环伺窥望,还远远算不得太平。”
“所以你要和易家早点结亲,前些天傍晚的时候易家派人来了,说是易家姑娘也着急了,今天我就和你一道亲自到易家探访,把这婚事谈妥,看看这个月就办了。”
“我看易与雯着急的不是结婚,而是‘结婚’。”
“若素,你如今怎么这么喜欢打哑谜了?”
安若素笑而不答,却把话题引入边际,“父亲可知道聚……风雅苑给弓家查封了?”
“正好趁着易家受到弓家打击的时机联姻才更好,这样易家就要处处听从安家。”
“易与雯向来有志改革,不过易家的老顽固是一大阻力,我看要把他们的家族会议给清洗一遍才好下手,在这一点上,易家和我商行是互助互生的。”
“若素,你懂得越来越多,我已经老朽啦,看看该把总商主的位置交给你了。”
“父亲,您觉得兄长长理和我相比,谁更像您呢?”
“犬子不肖,哪里能和你比呦,若素,你不用像我,你能比我更强。”
安若素脱开父亲粗糙的手,静静望着窗外,这里面朝北方,就是步行,一日多路程也能到扶济区——那个两人已经许多年不曾亲临的伤心地。遥远的北方啊,并不是绚烂繁华,并不是钢筋铁骨,而是漆墨黏稠的黑幕。
“父亲,您错了,大哥比我更像您,他不像我这样卑鄙,所以只能选择避开,跑到扶济区那样的地方,你们都选择监守自己的信念,而我隐忍这么多年,都是为了把您从这个位置上赶下去。”
“你隐忍出头了。”
“您说得对。”安若素稍稍缓了口气,双瞳银芒忽历,拊掌之间,三人推门而入。
安明财借着安若素的力转过藤椅,直面两名有才和他最为熟悉的商主。苍狩擎手攥文书,高声道:“北处苍狩擎、东处司寇雄、南处冉予纳并签文书,请求安家主将总商主之位交予西处安若素商主!”
安明财不觉瞪大了双目,怔怔瞥过身边的“肖子”,愣了好半晌,终于却敞怀大笑。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也不会再来这里。”缇彦站起身来,并不回应隆岚钟的视线。她缓缓滑下坡,朝着无尽的荒原走去。花色顿失,混沌枯萎,隆岚钟却不肯落后,紧随缇彦身后。
“你要去哪里?你要离开宣尚么?”隆岚钟有些慌乱,迟疑着该不该拉住女孩的手,或者强硬地拽过女孩的肩头。兴许迫切的言语能起得牵绊阻挡的用处。
“以后……再来看看我吧,还是在这里,只要稍微找一找,总能找到的。”缇彦并不回头,敞开襟怀,揽下一方水土,总无半分根属。不知已经跑过多少圈的韩雬雯已然停下,手搭在腰间静静看着这边变故。
隆岚钟吐出一口浊气,就在袖子里,拿出来猛吸或者能缓解片刻,然而他提不起这番心思,“你说得这么隐晦,我怎么会懂?”
“你有在乎的人吗?”
“有啊,不过我可不能领他来这里见你。咱们看看过一阵子,一起去见见他吧,你一定能学到很多。所以……你还是晚一点再走吧。”
“我也是,”缇彦侧转过身,咬唇轻问,略显落寞,“我们是可以触碰的人吗?”
“人类都是有实体的,我们是物质的结构,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当然可以触碰。”
缇彦噗嗤笑出来,出乎意料抚住隆岚钟的脸庞,这种温暖的感觉,只有幼时由老师抱靠在厚实的胸膛才感受过。隆岚钟轻柔捧住缇彦的手,不大不小,确实绵软到了心底,他将头倾斜枕住感受肉面的纹路,正是因为骨干,所以才格外暖和。
“嗯,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呢。”缇彦放下双臂,留给隆岚钟最后的深笑。万华镜之迷离,鬼工球之神秘,层层叠叠,抽剥不尽。
有那么一瞬,隆岚钟如同丧失所有气力,几乎要翻倒在坡上,更抬不动脚,镣铐和土壤连在一处,只要稍动就会皮损肉碎、鲜血淋漓。
安明财翻开大窗,且问苍狩擎拿来一支多年不抽的卷烟,自然是从容,“若素,你做得好啊,做了我当年想做却没有做的事……该说是怯懦不敢做啊。”
“就算想做,也是难以做到的,我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还要感谢父亲把商行辛辛苦苦经营了这么多年。”
“若素,你变得多啊,最近在看的书是叫《辩证与历史论》?我记得那是禹度贤的手笔。”
“是啊,这本书还是岚钟兄送给我的,我已经反复看了好多遍了。”安若素说开了话,不料“咚咚”几乎把他的声音掩盖,只得再次抬高了一个声阶。
安明财不断点着头,似乎很想要表明他的深以为然,让三名商主各自坐下,安若素首肯分别端坐。他慢慢躺上藤椅,半寐着浅笑道:“我就不在这里了,就去养老吧,让我这昏昏沉沉的老头子也看看悠闲世界……”
“我马上就去安排。”
“你要照顾好自己,弓家的老二可不是个讲理的。”
安若素在冉予纳身边落座,一边轻声应承,这才发现窗外那只受惊的小白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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