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换源:

  九月一日酉时

天黑得越来越早,未时出发,走马刚刚抵达扶济区前的钩锁桥。牛摸鱼众人将马匹寄存到驿站,通过钩锁来到扶济城前,他们的下一站目的地是鸿运酒肆。

蓝榘镇紧随平波清之后,不时瞄看前方的牛、平二人,牛摸鱼的嘴一刻不肯停歇,平波清应答得恰到好处,他身后的壮士们都有说有笑,这跟他想象中的精英部队有所不同。他原本并不打算参加紫烟军,但委员会却擅自将他编入了特别行动第一小队任副队长一职,昨天荒服等人更是亲自上门硬是将他拉入了小队。不期今天刚来报道,就要随队执行任务。

“卞梁誊,我还真没见过呢,小波子,你说会不会是个嘴长在肚脐上的怪物?哈哈哈。”牛摸鱼见平波清闭口不言,即时转向蓝榘镇,“榘镇,你见过卞梁誊没有?”

“没有,十五年前命新军溃败的时候,我和裴荒服撤退到了仙乡镇收集溃兵,卞梁誊也没有管我们,只追着元氏兄弟赶。”

“这个卞梁誊还是有些本事的,用极少的兵力把整个命新军都纳入麾下,不是庸才。”牛摸鱼眯眼轻笑,穿过拥挤的人潮,鸿运酒肆赫然呈现。

牛摸鱼率众踏入酒肆内,酒肆里安静非常,喝酒吃饭的客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内部的装潢没有多大变化,柜台前却多了一个气质忧郁的姑娘。那女孩一手托偏腮,一手持炭笔在纸面上写划,前倾的娇躯几要躺倒桌面;一旁的小二对来往的牛摸鱼众人僵笑着,轻碰胳膊的讯息石沉大海。

“老板,给我们弄六间房。”牛摸鱼兀拍桌面,将店内坐客吓得一激灵,俞鹭辰缓缓抬起眼皮,映入眼帘的人影似乎在她瞳中点缀了些难得的光彩。

“牛叔,今天怎么有雅兴来小店作客?”俞鹭辰迅即收起纸本,一面支开小二,一面挤出仅余的灿烂低声问。

“我带着这群小子来扶济区办公事,要住几天,思来想去,还是你这里最合适啊。”牛摸鱼指点身后众人,俞鹭辰只认出一个面色淡然的青年。

蓝榘镇应付颔首示礼,心中不由得暗叹娇弱美人病瘦时的别样风采。昔日他在伏丘帮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算是明白了:为何那群每来扶济区只好“牡丹街”那一口的同帮兵匪,会愿意花钱整日来瞧这样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女子。看惯浓墨重彩,自然也须清甜淡香来调调口味。

“俞妹子,整日板着个脸可不好看,你以前笑的时候多好看!”队里的精壮汉子先话一句,众人随即起哄,愣是牛摸鱼敲桌才把这些个弟兄给压下来。

“你们哥几个,给老子先滚上楼去,好好休息;要想出门,该玩玩,该吃吃,少给老子在这搅屎!”牛摸鱼作势扬手要打,众兄弟都嬉笑着躲开。

俞鹭辰掩嘴轻笑,顿感轻松不少,“牛叔,我先带你们上楼吧,从寨子到这一定辛苦了,今天就好好休息。”

“诶,不碍事,你让小二带兄弟们上去认认门,我就先不上楼了,我还想见见俞老汉。”牛摸鱼摆手,便使眼色,识趣的小二自携兄弟们上楼,只剩下牛摸鱼以及他吩咐留住的平、蓝二人。

“怎么,鹭辰这么见外?”牛摸鱼见俞鹭辰迟疑不决,似笑非笑。

俞鹭辰微微抬起头,对这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提不起戒备心,终于还是自我否定似地摇了摇头,“好,牛叔,这个面子我是一定要给您的,但是见家父只是见家父,别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牛摸鱼缄口不置可否,只等俞鹭辰收拾停当,领三人进入里屋,来到一间封得严严实实的小屋,屋内十分空当,只有角落的一盆炉火吐出些生气。头顶银青参半的男人躺在床上,双颊凹陷,突出的颧骨如同两座难以逾越的山峰。牛摸鱼踮起脚尖,轻声慢步来到床前,轻轻唤了一声,“俞老汉,还记得我么?”

俞老汉缓缓睁开双目,一个面熟的男人正凝视着他,他本想稍微坐起身来点头,终于还是只能靠喉咙里的低沉声响来回应,“牛……公……我怎么能不记得……我命不久了,我死之后……万请牛公……多多关照小女……”

牛摸鱼接过俞老汉伸来的手,轻抚老汉粗糙的手背,沉声道:“你老汉尽管放心,有我牛摸鱼一口干的,绝对没有鹭辰一口稀的,这么好一个姑娘,怎么舍得让她孤零零的呦。你当下就不要操心这么多了,安心养病,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开口,我把这条命拼了也要给你解决喽。”

俞老汉用尽气力,把嘴角最后勾勒,再次躺下昏昏睡去,如果不是他胸膛和腹部的微弱起伏,不会有人怀疑这是一具尸体。牛摸鱼将老汉的手小心放下,往回走了两步,忽觉冷风侵袭,仰首而望,原来是屋顶的排气孔交互的空气。

众人退出里屋,牛摸鱼这便把手伸进口袋摸起了东西。

“牛叔,我已经说过只看家父了,其他东西我是不会收的。”

“少给你牛叔废话!你老子和我那是玩了十多年了,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鹭辰,你长大了,就可以代替你老子做决定了?你老子还一副这样的样子,我就不信你们酒肆能撑多久!”牛摸鱼横挑剑眉,硬生生将两锭银子塞到俞鹭辰手里。俞鹭辰还要推脱,手上的传来的力道却令她生疼。

“钱我给你了,你也不要全拿去伺候你爹。你爹这病这么多年也查不出什么东西来,他要是哪天两腿一蹬,你还有日子要过。我跟你爹一个年纪,这么多年一起过来的,我比你懂,他肯定也不希望你把钱都给他治病霍霍了,只要你能好好活着,你爹来这混沌地界就还有意义。”

俞鹭辰手中攥着银子,始终一声不吭,怎耐得住模糊的双眸。

“你这妮子,性格跟岚子怎么这么合拍?比牛还倔。人活一世,又不是活在沟里,没人提携,你看你能走几步远。”

“岚钟他……现在还好吗?”俞鹭辰垂首轻问,颤抖中夹杂着清扬。

“岚子?他过得好得很!每天在外面到处跑,好不潇洒!倒是你,过得不好哟!”

“我没什么不好的,酒肆还能赚些钱,往来的客人也都不错,只要我爹能好起来,日子就更好了。”

“那霍多手呢?”

俞鹭辰一愣,再次陷入沉默。

“小丫头,你实话告诉我,和霍多手的亲事,你是不是自愿的?”

俞鹭辰深呼吸,慢慢叙出独有的轻柔,“是。有他在,生意好做多了,他人……”

“我知道了,”牛摸鱼轻捏俞鹭辰双肩,“我今天就要去见卞梁誊,回来我会把消息带给你。就算你不想你爹,也想想岚子和甲小子。”

俞鹭辰缓过神来时,牛摸鱼等人已然踪影全无,她下意识捂住左胸,热流的灌输,清晰可闻的悸动,最后化为难受的绞痛,在身体里扩张。

御边墙第三师驻地

阎顺才驻足墙上,凭借瞭望镜将宣尚无边的青葱尽收眼底,面对自然的翠色,心旷神怡之余,再灌入一口老酒助兴。

“阎帅,又在看林子呢?你还真是看不厌啊。”尤慎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墙头,笑道。

“那当然了,我在红叶城当兵的时候做梦都想在这样的地方驻扎,你们林子里出来的人呀,早把这地当陪衬喽~哪晓得我们这些城里出来的人,吸一口林里的空气就觉得积了几辈子的福。”阎顺才仰望最后的晚霞,拧紧壶口。

“你们族人怎么样,安排妥当了吗?”见尤慎大笑而来,阎顺才反问道。

“大致妥当了,大家多愿意住在楼水村,说是离宣尚近,以后有机会还能回去;想去别的地方的年轻人我也都随他们去了,以后我们齿蛮会怎么走,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好事啊,大伙都有自己的人生,这说明独立了。”阎顺才随意将酒壶扔到墙边,靠在垛上与尤慎侃侃而谈,“尤帅,趁着现在没事,跟我说说这宣尚的情况吧,以后还少不了要跟那边的住户打交道。”

尤慎立于阎顺才身侧,极目远眺荒芜的草原,尽头连绵的林泽,永远是他的家园,“整个宣尚各个蛮族部落如同林立,但其中最强大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宣尚中部的云蛮,一个是西边的落山蛮,如果要取宣尚,这两个蛮族部落必然是主要对手。”

“你和我想的一样,”阎顺才来了兴致,直拍尤慎侧背,“不过凡事攻战,总个是攻心为上,杀人为下,宣尚也是个历史悠久的地儿,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根源可以琢磨琢磨。”

“宣尚是个很美的地方,也是我们各部蛮族的家乡,而我们齿蛮从很久之前就住在宣尚的东北。虽然现在的宣尚四分五裂,各部蛮族你攻我打,但是我们齿蛮口口相传,知道过去的宣尚有过很长的和平时期,就像我们口口相传,都知道自己脚下的土地是赤县的一部分,可惜没有文字记载,现在各部之间除了打仗几乎也是老死不相往来,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信息。”

“确实可惜了,人文历史可是个好东西,我现在可越来越喜欢这鬼东西了。”阎顺才冷不防嘣出一句。

“不过我还有个法子,”尤慎转头直视阎顺才,“我听族里的老一辈说,过去我们齿蛮也是有典籍的,不过我祖爷那辈都被云蛮抄掠去了。云蛮颇喜欢收藏书类,如果能想办法从他们那里弄到几本,我看会有用处。”

“好主意,等把侧背的事情解决了,我们立马给军委会发信。”阎顺才体内血液仿若灼烧,外衣就快穿不遭,这才是活着的切实。

“朱老板,久违久违。”牛摸鱼率两人一步步爬上台阶,龙腾虎跃便往宏伟的大门前去了。驻守大门的男人转过脸来,盔铠裹得严严实实,连走路都带着一股厚重感。

蓝榘镇顾不上牛摸鱼与故人的叙旧,回望黑点连衔的街市,当下擦了一把汗,不曾想这鬼地方竟建在这么高的地方,还只能靠步行上楼,他要是中途一口气没喘过来,真得直接从石梯上一路滑到底,散作长星,首尾不连。

“你来得还真是时候,今天盟主正好在堡里,要不然你可要等好一阵了。”朱晟回首大门,扯起嘴角告道。

“老子来之前可是找算命的挑了日子的,怎么会赶不上?”牛摸鱼一个劲地弹玩朱晟身上的盔甲。朱晟当然未把牛摸鱼的浑话当真,侧身下令,两名军士当即动身将大门缓缓推开。

平波清抬头仰望,石筑的巨堡给人以沉重的压迫感,上方的层叠玻璃窗素彤相衬,大门看材质当是桦木所造,左中右各一道,现在往里推开的右门约莫有三丈高,门后的世界,映照在他双瞳中的是璀璨的星火。

步入空旷的大堂,重影绰绰。平波清抬头,找不到光源,柔和的光线却将整个大堂照得灯火通明。气派的长桌横在目前,两旁硬椅横贯始终,一台突出,两边楼梯,登上楼梯,就是最后的帷幕。

牛摸鱼凝望帷幕前的人影,这人手中捧着长条形状的物件,低头不语,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来人。牛摸鱼象征性地作揖,“卞盟主,郡西牛摸鱼来报到了。”

人影猛然一振,缓缓抬头,一道轻盈的人影从帷幕的另一侧迅速靠拢。

“原来是你,我说怎么朱晟都没有通报。”轻柔的女声从帷幕的内侧传出。

蓝榘镇双眉紧锁,不清楚这位传说中的红薪联盟主在耍些什么把戏。

“你带了些陌生人来。”女人紧接着补充道。

“盟主,这些人你以后会慢慢熟悉的,”牛摸鱼撇嘴一笑,“我这次来主要是要把郡西的情况跟你说说。”

“郡西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上次元秀容来的时候跟我说过,让我不要插手郡西的事务,胜出的一方即为郡西主宰。”

牛摸鱼及时卡住舌尖的升调,笑道:“我就想卞盟主消息这么灵通,肯定早就知道了。往后给红薪联的贡品不会变,能空出手的时候,协助也不在话下。”

“你很识时务,”帷幕内的声音稍稍停顿,“你们的人和我手下的人谈的买粮的事情,我会督促的,我也不想自断手臂。”

牛摸鱼放声大笑,“有这种老大,咱都舍不得回屁事多的郡西了。”

“你还是回去吧,要是把你留在这,指不定要把扶济区给闹翻天了。”突然的磁性男声让众人都是一惊。

“一针见血。”平波清的回应把蓝榘镇都给逗得禁不住一笑。

牛摸鱼一个手钩砸在平波清天灵盖,“盟主,今天我来这不单是为了郡西的事情,还有些公事。”

“你说就是。”女人细长的声线回彻一隅。

“霍多手的亲事。”牛摸鱼微微眯眼,暗与帷幕后的男人斗势。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