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九日卯时
凉风拂晓,阴淡天色中透出些光彩。空廌独自走在萧条的街道上,心脏“砰砰”的呐喊灌满双耳,几乎要引起全身的共振。
“空司刑,按照计划行事,你会要在封闭的环境里待上半天,我们给你准备了水,除此之外,你不能进食,也不要问自己在哪里,要去哪里,你是被‘裹挟’着行动的。”
“我的母亲……”
“司刑尽管放心,”蓝榘镇夺过话头,紧紧握住空廌的手,“我们一定把令慈安全送到,预计会和司刑到达郡西的时间差不多;我们还会帮你把尾巴切掉,红叶城不会有人知道你们去了哪里。”
“好一出人间蒸发,”空廌忍俊不禁,将封好的印信轻轻放在桌上,“不要再叫我司刑了,我也学学关羽,来去明白。”
回忆起昨日的谈话,空廌心头倒是轻松不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不觉间已穿过中央广场旁的小巷,进入了城西地界。黑暗从头顶降临,惊慌之下,他全身的毛发颤抖片刻,随后他便不再挣扎,任麻袋之外的力量摆布。
麻袋底端的小洞是唯一的光源,空廌感觉自己由人抬在空中,随后为硬物所包围。路走得很平稳,他只能隐约感觉到自己是在车上移动。
平波清率领小队两人在荒芜的院落里挖坑,只等把白色罩布下的两具躯壳下土。
安长钰慵懒坐在廊檐,靠着细长的竖木,目光呆滞地凝望翻土的众人。
“你们这就要走了吗?”
“是,这次在红叶城多谢你的帮助。”平波清走向安长钰,轻声说道。
“我可感觉不到你有什么谢意。这个地方是我的乐园,现在你在这里埋下一具臭皮囊,以后我还怎么来呀?”安长钰撇嘴嗔怪。
“你喜欢来这种地方?”平波清环视四周,这院落与门外仿佛隔了一个名为混沌的世界,“这里很危险,如果有人要在这里绑架你,你很难获救。”
“除了我,这里不会有人来的,”安长钰仰首朝天,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我来这里这么久了,从来就没有别人来过。”
“在这一点上,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就是他把我赶到这种地方来的,”安长钰握拳轻轻捶弄木板,“以前我还不知道这种地方有什么好,现在我好像稍微懂一点了……稍微有些寂寞,也有点惆怅,但是心却透亮,好像把上面的污秽给洗干净了……”
安氏商行西处
“赶快把货运上去,我们还要赶着去郡西呢!加快进度!”方磐呼喊着,同雇工们一道将推车上的货物放上马车。
“这个我们来吧。”方磐刚要拎起一个麻袋,却为两个粗壮的汉子所抢先。
方磐见这两个汉子面生,继续和雇工们搬运其他货物,商主早前嘱咐过,不要详查今天的货物,此中奥妙,他们这些老行商自然会意。眼见货物整理得差不多,方磐坐上马车,他的下一站目的地正是郡西的仙乡镇。
“老叔,让这两位一路护送你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安若素示意两个汉子上车,朝方磐挥手,“老叔,一路小心,董既那边我已经吩咐过了,他会把你在仙乡镇的生活起居都安排好的。”
“好,商主回去吧,西处还有这么多事要忙,可别耽误喽!”方磐与安若素挥手作别。眼看车尾西处院落渐渐远去,方磐也不免有些唏嘘,这么多年来,他从未离开过西处本部,如今西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归来时也不知道这里是否仍然一切如旧。
“等等,这里还有一位!”马车正要启动,一个汉子背着老妇人匆匆赶来,方磐愣了片刻,见安若素没说话,便顺势将老妇人接上车。
“老太太,两位兄弟,吃个梨润润喉吧。”方磐从包里翻出巴掌大的梨,将这芳香沁鼻的宝贝随手扔给对座两人,老妇人自起身双手捧过梨道谢回坐。
“谢谢。”两个汉子倒毫不客气,各自接过梨,只是袖角揉搓,登时自顾自啃起这汁水满渍的果子。略感诧异之余,二个明晓对座的中年老兄见过风浪,能让这趟旅程轻松许多,却未曾注意角落里抿袖擦梨收入的老妇人。
未时仙乡镇镇公馆
明亮的走廊中,行色匆匆的人来往各殊,荣默手里捧着一堆文件,同骆一坨并肩在路上赶。
“老骆啊,今天你也帮我劝劝首委,咱们郡西现在这样的经济条件,怎么可能办一个这么大的学院呢?我这里财政文书都准备好了,只要你拉老伙计一把,说动首委不是没有可能。”
“老荣,我看你这老小子是老糊涂了。我跟老牛跟了这么多年,他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他认准了的事,就是八头牛也拉不回,莫说我和你,就是整个委员会都来拉也不一定行!我就跟你说直的吧,这几天老牛没去轩延河卫营已经是表态了,你就莫再扯出这个话题了,没趣!我看今天呐,他就该把学院的人员编制给发下来了!”
荣默不禁咋舌,“老骆,我听说首委这几天在镇上四处考察?”
“这是他的旧习惯了,当初在紫烟寨时也是常常到寨子各处查看弟兄们的生活情况,他要一时兴起啊,还得跑下山去,把整个紫烟村给惊动喽!”
荣默霎时哽住,眼看要到首委的办公处,只憋出一句声细如蚊的话来,“一个个的,真有个性……”
“进来!”敲门声刚刚响起,屋内传来雄浑的回音。
“首委,接到报告,我们火急火燎就赶过来了。”骆一坨浅笑着,与荣默在牛摸鱼的示意下坐上了办公桌旁的木椅。
“辛苦你们了,你们可是咱们委员会的骨干呀。”牛摸鱼伸着懒腰,朗爽而笑,旋即将桌缘的白纸放到两人面前,“这是我拟的学院人员编制的名单,你们看看有没有问题。”
“首委,关于学院的事,我还是认为要从长计议……”荣默瞥过仔细查看名单的骆一坨,转对牛摸鱼沉声说道。
“这几天我可算是把仙乡镇的角落看了个遍呀,我看学院不必一定设在镇子里,镇东的地面宽敞,自然条件还好,能给师生们提供一个潜心学习的好环境。”牛摸鱼起身打开窗,点起一支烟,还顺带做起了伸展运动。
“首委,我认为目前的条件还不成熟,如果能等到下一个丰收季,情况会很好很多。”
“老荣,你的担忧我都明白,你说的也很有理嘛,”牛摸鱼抬起下巴,咧开的半边嘴搭配的是他招牌式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可是时间不等人呐,红叶城的可都盯着咱们这块地盘。咱们搞教育,就是为了培养人才加快郡西的建设嘛。依我看,经不经济的都是个伪命题,只要能吃饱饭,这段时间总是能挺过去的。”
“我还是坚决保留我的意见。但既然首委已经决定了,我还是服从命令。”荣默稍稍松口,神思转向办公处对门的会议室。
“首委,岚钟……就算我们能说服他服从组织安排,到时候俸禄的事要怎么处理?”骆一坨点数名单,不觉发问。
“怎么处理?就按正常的来,该发多少是多少。你不用怕他不接受安排,我带出来的兵我还是了解的,别的不说,要是教书,不用老子说,这小子先就蹦进去了。”
“哈哈哈,首委说的是啊,岚钟是这性格。”
牛摸鱼与骆一坨相视而笑,“抓这小子的壮丁可是人生一大快事啊,又能教国文历史、抓政治教育,还能教术数。”
“首委,行刑程序已经准备完毕。”
三人正谈着,军士通过半开的门进屋报告。
“好。”牛摸鱼起身整顿衣装,肃穆地面向紧随起身的两人,“请两位和我一起去中央广场。”
“是。”荣默为这肃穆所惊慑,回过神来,也明白去广场上所为何事,随牛摸鱼之后出屋东去。
仙乡镇东北,幕开林林缘,紫烟军第一师第二团驻地
姜欧登上小丘,遥遥南望,半晌无言。侍卫侍立一旁,并不清楚这位团长心中所思所想。往常这个时间,姜团长都是亲自率领游骑兵对防区进行巡逻,今天却让副团带队,自己杵在山丘上呆了约莫有半个时辰。
“姜欧老妹!”
侍卫遥遥见一队人马前来,立马敬礼呼道:“向宫帅敬礼!”
姜欧似乎没有注意到来人,待得宫又术到近处下马与侍卫招呼,才缓缓转过头来,“宫帅,你怎么来了?”
“昨天我派人问你的情况,你让我放心,我还是放心不下啊,”宫又术浓眉紧蹙,“老谭今天跟我提了一嘴,我觉得有道理——你现在就马上启程回仙乡镇吧,现在去应该还能赶上。”
“我还是不去了。”
“不要逞强,你的感受我们都能理解,我给你批三天假,马上启程吧。”
姜欧不觉撅起了嘴,忽然对宫又术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不,紫烟军第一师第二团团长不能遵从师长命令。元秀容帮主也一定希望我留在这里,继续为紫烟军效力!”
御边墙西
裴熊刚与霍潇然在墙边走马缓行,双耳灌满军士操练的呐喊,林中惊鸟飞尽,在无际的蔚蓝画卷中翱翔。
“潇然,算算时间,帮主应该上刑场了。”
“原来裴师在想这件事。”霍潇然稍抬眼皮,不觉抬高了音量。
裴熊刚侧顾霍潇然,微叹道:“我现在心里复杂得很呐。”
“我不知道该想什么,”霍潇然目视前方,“命新军消失之后,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干的事又是为了什么。”
伏丘原北元密通墓前
花竟臻手持利剑,身后伫着十来个汉子。
“我从命新军时期过来,身为伏丘帮的二把手,本来向上应当劝谏帮主,向下应该约束部属,让郡西成个好地方,可是我一件事都没做到,为伏丘帮殉葬本来就是我应该要承担的责任,你们不必在这里结束。”
“侯服,命新军没了,伏丘帮也没了,我们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今天能在这里结束,是我们最好的结束。”
花竟臻已然顾不上身后众人,最后看了一眼澄澈的穹宇。以后的故事里,不会再有他的身影,能自决人生的句点,对他来说,可能算得上半个幸事。
“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眼角流下的泪痕,是花竟臻这大半辈子的积蓄。十五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他一滴咸水都没有挤出来,许是殷红溅洒了半张脸,模糊了那时的记忆。
仙乡镇中央广场
熙熙攘攘的人群聚集在广场之上,木然的少女靠在广场旁的石墙上,呆呆目送军士押送男人走上刑台;高大的汉子身在楼顶,交杂的滋味涌上心头;矮小的青年四下张望,热闹的气氛令他安心。
元秀容立于绞刑架前,环望台下寂然的仙乡镇居民,如释重负。并没有人们口中常说的走马灯——或许要到他头吻上绞刑架才会开始?故事起笔的地方,故事落幕,在无穷的宇宙中,在这浩瀚的星河里,这样一颗小小的圆米粒上,这么块巴掌大的地方,他的死无足轻重,大概也不会为后人所流传,可他确实做了自己生命二十多年的主角。
“元秀容盗用其兄元密通名号,于十三年前,在仙乡镇制造了屠杀惨案;这十三年来,伏丘帮在郡西横行霸道,盘剥百姓,纵容部下滥杀无辜,罪无可赦,在综合了大众的意见之后,紫烟委员会对照各郡判例,经严密考量,决定对元秀容处以绞刑!”牛摸鱼面对新命公民,宣告紫烟委员会的决定。
整个广场寂静得可怕,既没有欢欣鼓舞的喜悦,也没有议论纷纭的鼓噪。
元秀容托着沉重的步伐,走过他这一生最漫长的两步,将头穿过绳套。起毛的绳面相当粗糙,值得庆幸的是,恶名只属于他一个人。人之将死其思也善,困在故人的幻境里十多年,此刻如醍醐灌顶,异常清醒。
“莫言下山便无难,赚得行人空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
洪钟吟啸响彻广场,言语纷错的众人四处张望,终究只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元秀容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笑容,双脚缓缓离地,在密密麻麻的攒动注视下,如同离水的鱼儿,翻滚后归于沉静。
这一霎,广场上爆发出如雷的掌声和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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