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晨曦微露,带着一丝秋末的寒意。
清晨五点,福来居后厨的蜂窝煤炉子刚刚点燃,黑烟夹杂着煤炭特有的呛鼻味道,慢悠悠地飘向灰蒙蒙的天空。
陆言拎着两根刚炸出来的油条,蹲在自家老店的门槛上,呼哧呼哧地啃着。
冷风吹过,门楣上那块写着“福来居”三个烫金大字的黑漆牌匾,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像个不堪重负的老人,随时都会散架。
他左手油条,右手却捏着一本破旧的账本,眉头拧成了疙瘩。
账本上,一笔笔红色的亏损数字,像一把把小刀,扎得他眼睛生疼。
“又是一周…整整三周了…”陆言低声呢喃,声音里满是苦涩。
面粉、肉料、煤炭,样样都要钱,可这收入,连下个月的面粉钱都快凑不齐了。
他才二十出头,一年前,厨艺精湛、名震老街的爷爷撒手人寰,将这家百年老店“福来居”交到了他手上。
爷爷在时,福来居门庭若市,一碗招牌阳春面,汤鲜面韧,是多少老街坊的心头好。
可到了他手里,生意却一落千丈。
不是他手艺不行,他自问得了爷爷七八分真传,只是如今这世道,老手艺似乎越来越不吃香了。
“小陆,小陆啊!”
一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传来。
陆言抬头,只见巷子口,王大爷拄着拐杖,身后还跟着七八个街坊邻居,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王大爷是这条街的老人了,年轻时和陆言爷爷是拜把子兄弟。
“王大爷,您们这是?”陆言赶紧放下油条,站起身,有些不明所以。
王大爷走到跟前,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忍,他从怀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纸币,有一块的,有五块的,最大的一张也不过是十块,塞到陆言手里:“小陆啊,你爷爷当年,但凡街坊邻居有个头疼脑热,不方便开火的,他都亲自下厨,给送一碗热腾腾的病号面,分文不取。这份情,我们都记着呢!”
“是啊小陆,福来居不能关门!”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也掏出几张零钱,“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先拿着应急。”
“对对对,不能让你爷爷的心血白费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将手里的钱往柜台的抽屉里塞。
那抽屉本就破旧,此刻被塞进的不仅仅是钱,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情义。
陆言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眼眶,鼻子发酸。
他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些钱,或许连一袋上好的面粉都买不起,但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却比金山银山还要贵重。
“谢谢…谢谢各位大爷大娘…”陆言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哽咽。
他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把福来居撑下去!
送走了街坊们,陆言看着抽屉里那些带着体温的零钱,心中百感交集。
他重新燃起斗志,打扫店面,准备食材,只盼着今天能多几个客人。
然而,现实总是比理想要骨感得多。
临近中午,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可福来居依旧冷冷清清。
反倒是斜对面的“赵记面馆”,人声鼎沸,老板赵大顺正扯着嗓子招呼客人。
这赵大顺,年轻时曾在福来居当过学徒,后来不知怎么得了些新潮面点的方子,便自立门户,靠着花哨的口味和低廉的价格,抢走了不少生意。
他向来看不上陆言守着老一套的做法,没少在背后说风凉话。
突然,赵大顺领着几个刚吃完面的客人,大摇大摆地走到了福来居门口,故意提高了嗓门嚷嚷:“哎哟,这不是陆老板嘛!生意怎么样啊?听说福来居不卖面条,要改卖豆腐脑啦?也是,这年头,老掉牙的东西没人吃了,不过我说小陆啊,就算改行,也别学人家开什么洋荤馆子,那玩意儿更烧钱,你玩不起!”
他身后的几个客人也跟着哄笑起来,刺耳的笑声像针一样扎在陆言心上。
陆言正擦拭着一张空桌,闻言动作一滞,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紧紧咬着后槽牙,腮帮子都鼓了起来,胸腔里一股邪火蹭蹭往上冒,恨不得一拳砸在赵大顺那张幸灾乐祸的胖脸上。
但他忍住了,只是将手中的抹布攥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赵老板说笑了,我福来居只卖祖传的面,其他的,做不来,也不屑做。”陆言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子倔强。
赵大顺撇撇嘴,阴阳怪气道:“哟,还挺有骨气!我倒要看看,你这骨气能当饭吃,还是能付面粉钱!”说完,又是一阵得意的大笑,带着人扬长而去。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只留下陆言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店里,胸口那股恶气仍未消散。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爷爷说过,做生意,和气生财,但若是被人欺上门来,也绝不能丢了骨气。
一晃到了傍晚,夕阳的余晖给老街镀上了一层金边。
店里依旧没什么客人,陆言有些疲惫地靠在柜台边,想着明日的进货单,心中又是一阵烦闷。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香风飘了进来,紧接着,是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哒哒”声,由远及近。
陆言心中微微一动,这脚步声和香气,有些熟悉。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门口。
店门那有些陈旧的棉布门帘被人轻轻掀开,一道窈窕的身影正要迈步进来……夜,深得像一匹被墨汁浸透的黑绸,将整个四九城都裹得严严实实。
陆言独自坐在空荡荡的“陆记炸酱面”小馆里,空气中还残留着傍晚那场闹剧的余温,以及柳婷身上那股劣质雪花膏和新男友身上烟草混合的刺鼻气味。
桌上,那碗被柳婷尖酸刻薄地评价为“肉丁粗得能砸死狗”的炸酱面,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嘲讽着他此刻的狼狈。
“砰!”
陆言狠狠一拳砸在油腻的旧桌面上,震得那叠街坊四邻凑出来的毛票角票微微颤动。
那是大家知道他被“穿中山装的”刁难后,偷偷塞给他的,说是让他“周转周转,别饿着”。
每一张都带着街坊们手心的温度和淳朴的善意,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痛。
他妈的!
陆言眼眶赤红,胸腔里憋着一股几乎要炸开的怒火。
柳婷,那个他曾经掏心掏肺对待,省吃俭用给她买布料做新衣裳的女人,如今挽着一个油头粉面的“干部”男友,用最恶毒的语言践踏他最后的尊严。
“以前你总说我贪慕虚荣,现在我倒想看看你还能撑多久!”柳婷那张涂着廉价口红的嘴,一张一合间,吐出的话语比腊月的寒风还要刺骨。
而那个男人,那个仗着手里芝麻绿豆大点权力就耀武扬威的狗东西!
竟然敢掏出单位公章,当着满店食客的面威胁他:“再做不好,以后你就别想批肉票!”
肉票!
在这个年代,对于一个面馆来说,肉票就是命根子!
断了肉票,他的炸酱面还拿什么做浇头?
这家承载着爷爷毕生心血,也是他唯一生计的小店,岂不是要活活被逼死?
屈辱,愤怒,无力……种种情绪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拿起桌上那瓶劣质二锅头,本想一饮而尽,借酒浇愁。
可酒杯举到唇边,看着杯中清冽的液体,又猛地顿住。
街坊们凑的钱还摆在眼前,爷爷那双布满老茧、却总能做出绝顶美味的手,仿佛就在眼前晃动。
他不能倒下!
陆言猛地将酒杯重重放下,酒液一滴未洒。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了桌角那本被翻得起了毛边、油渍斑斑的旧菜谱。
那是爷爷留下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爷爷的心得笔记,每一个字都凝聚着陆家几代人对“吃”的钻研和敬畏。
他记得爷爷说过:“小子,做菜先做人。食材是骨,火候是肉,但人心才是魂。咱陆家的炸酱面,讲究的就是一个‘正’字,正宗的料,正经的手艺,正派的人心!”
“正派的人心……”陆言喃喃自语,手指轻轻抚过菜谱粗糙的封面。
柳婷的嘲讽,新男友的威胁,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今天只是个开始,以后还会有更卑劣的手段等着他。
放弃吗?把店盘出去,拿着街坊们的钱远走高飞?
一股倔强从陆言心底猛地蹿了上来。
他凭什么要放弃?
这是爷爷的店!
这是他陆言的根!
他拿起酒瓶,这一次没有丝毫犹豫,“咕咚咕咚”就给自己满上了一大杯。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像一把火,点燃了他胸腔里积郁的愤懑和不甘。
他要争一口气!
不仅为自己,也为那些相信他、支持他的街坊,更为爷爷的在天之灵!
酒,一杯接一杯。
怒火在酒精的催化下越烧越旺,但奇异的是,他的脑子却在酒精的麻痹下,逐渐从混乱和绝望中剥离出来,反而变得有几分异样的清明。
旧菜谱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散发着一股神秘而古老的气息。
陆言的视线渐渐模糊,他仿佛看到爷爷站在灶台前,一边颠勺一边对他微笑,口中念叨着什么秘诀……
“肉丁……切法……”他迷迷糊糊地嘟囔着,眼神死死盯住菜谱某一页上,爷爷用朱砂笔圈出来的一段小字。
那段字迹,他以前从未特别留意过。
夜色越来越浓,酒气弥漫了整个小店。
陆言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冰凉的桌面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酒瓶滚落在地,剩下的酒液汩汩流出,与地上的尘土融为一体。
那本旧菜谱,被他压在臂弯下,紧紧地护着。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没有人知道,在这漆黑的深夜,这个濒临绝望的年轻人,他的内心究竟经历了怎样一番天翻地覆的挣扎与蜕变。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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