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晨光刚爬上青石板,陆言正蹲在门口揉面,手腕上的面渣子沾了层金亮的光。
对门王婶的大嗓门儿突然炸响:小陆!
你快瞧——她菜篮里的芹菜叶子晃得直颤,手指往胡同口方向戳得跟根火柴棍,国营饭店门口那红纸,写的啥劳什子正宗京味炸酱面大赛!
陆言手底下的面团啪地摔在案板上。
他直起腰,白围裙前襟还沾着星点面屑,顺着王婶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晨雾里,国营饭店朱红门框上的告示纸被风掀起一角,墨字在雾里洇成团,倒像谁憋了口气要往外冲。
嘿,这唱的哪出?他扯下围裙搭在臂弯,刚要往胡同口走,后脊梁突然被人撞了个踉跄。
回头一看,是住西头的老赵头,秃脑门儿上挂着汗珠,手里的搪瓷缸子晃得叮当响:小陆!
可算找着你了!
老赵头是福来居的老主顾,每月十五雷打不动来吃碗炸酱面,面汤都得喝得见底儿。
这会儿他脖子上的汗把老头衫浸透了,揪着陆言的袖子直抖:那王经理昨儿在副食店跟人吹牛,说咱们胡同里的炸酱面都是野路子,就他国营饭店的才叫正宗!
我跟他理论两句,他倒说有本事比赛见——老人急得直跺脚,你说气不气人?
咱们福来居的炸酱面,你爷爷传的手艺,能让他踩乎了?
陆言被拽得踉跄两步,却突然笑出了声。
他伸手把老赵头的手从自己袖子上扒下来,指腹蹭了蹭老人手背上的老年斑:赵爷您消消气,咱福来居的面,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不就得了?他歪头瞥了眼胡同口的告示,眉梢挑得像根小旗子,再说了,五百块奖金呢——够买半车高筋面了。
老赵头愣了愣,忽然拍着大腿乐:得!
我就知道你小子有谱儿!他把搪瓷缸子往陆言怀里一塞,我这就去喊街坊,比赛那天给你扎场子!话音未落,人已经颠着小短腿往胡同深处跑,蓝布裤脚带起一阵风,把墙根儿的狗尾巴草扫得东倒西歪。
比赛当天的日头毒得很。
国营饭店门口支起的红棚子被晒得发软,王经理穿着白衬衫站在棚下,胸口的金链子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举着喇叭扯着嗓子喊:各位街坊听好喽!
咱们这比赛,比的是老北京的根儿!
咱的面酱用的是祖传方子,小火慢熬三小时——他斜眼瞥了眼边上的福来居方向,不像某些个体户,连酱引子都未必干净!
陆言蹲在福来居门口的台阶上,手里转着个黑黢黢的陶罐。
罐口封着的红布已经褪成了粉,边角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酱渍。
苏清欢抱着药篓从济仁堂过来,浅蓝布衫的袖口沾着艾草香:你...真打算用这个?她指尖轻轻碰了碰陶罐,爷爷说老酱越陈越香,可三十年
我爷爷说,陆言仰头冲她笑,阳光在他眉骨投下片阴影,这罐酱是他刚进国宴厨房那年,跟着老师傅学的手艺。他把陶罐往怀里拢了拢,指腹摩挲着罐身的纹路,当年他说,等我能把这酱熬出魂儿来,福来居就算立住了。
苏清欢望着他眼里的光,喉间突然发紧。
她伸手把他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我信你。
棚子里的王经理还在吹:下面有请福来居的陆老板——他故意把福来居三个字咬得极重,让我们看看个体户的正宗!
陆言把陶罐往案上一放,咔地掀开红布。
酱香味轰地炸开来,像颗小炸弹,炸得围观的人直抽鼻子。
王经理的脸当场白了:你...你这酱哪来的?
我爷爷留下的。陆言抄起锅铲,油星子在热锅里蹦得欢,酿了三十年。
棚子底下炸开了锅。
卖糖葫芦的老张头踮着脚喊:乖乖,三十年的酱!
我爹那辈儿都没见过!卖鱼的李婶吸溜着鼻子:这味儿...跟我奶奶熬的酱一个样儿!
苏清欢站在人群最前面,看着陆言手腕翻飞。
他抄起酱罐的动作像捧个宝贝,下酱时手腕抖得极匀,酱色在油里慢慢洇开,红得像傍晚的火烧云。
她闻着那越来越浓的酱香,突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好药要守得住岁月,好味道也一样。
评委是三个头发雪白的老吃主儿。
第一个尝完,筷子当地敲在碗沿上:香!
这酱不齁不苦,后味儿还带着丝甜——第二个咂着嘴:面码儿脆生,酱裹得匀,跟我小时候在门框胡同吃的一个味儿!第三个直接把碗底儿都舔了:甭说,这才是咱老北京的魂儿!
王经理的脸涨得跟猪肝似的:你...你怎么证明这酱是你爷爷的?
陆言擦了擦手,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王经理,您要验DNA啊?
围观的人哄地笑出声。
苏清欢捂着嘴,眼尾的泪痣跟着颤,耳尖却红得要滴血。
王经理的金链子在太阳下晃得更厉害了,他猛地扯松领带,踉跄着往饭店里走,白衬衫后背湿了老大一片。
陆言望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案板上的空陶罐。
罐底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酱,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他听见系统提示音在脑子里响:宿主炸酱面之争任务进度90%...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红棚子哗啦啦响。
陆言眯起眼,看见苏清欢正往这边走,药篓里的艾草在风里摇晃,像团绿色的云。
日头偏西时,红棚子下的老吃主儿把筷子往桌上一磕,震得糖罐里的冰糖碴子直跳:甭商量了,福来居这碗炸酱面,稳当冠军!
围观人群轰地炸开,老赵头举着从家里顺来的二锅头,非要往陆言脖子上挂:我就说咱小陆能成!王经理的白衬衫早被汗浸透了,金链子贴在胸口,他攥着喇叭的手直抖,指节泛白得像冻过的萝卜:这...这算什么规矩?
王经理,最年长的评委扶了扶老花镜,您那酱齁得能咸死胡同口的老黄狗,咱老北京炸酱面讲究的是甜口提鲜,酱香回甘——他冲陆言的空陶罐努努嘴,您尝尝那三十年的老酱底子?
王经理喉结动了动,猛地把喇叭往桌上一摔。
金属撞击声惊飞了房檐的麻雀,他扯松领带转身就走,路过陆言时故意用肩膀撞了下桌角,酱碗当啷一声差点翻倒。
苏清欢忙伸手扶住,抬头正撞进王经理淬了毒似的眼神:等着瞧!他撂下这句,白衬衫下摆甩得跟团乱云,眨眼就没进了国营饭店的红门里。
切,输不起的样儿。李婶啐了口唾沫,转身就往陆言手里塞煮花生,小陆,婶子家新腌的糖蒜,明儿给你端来!
陆言正擦着案板上的酱渍,忽觉腕间一凉。
苏清欢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竹篮里飘出陈皮香——她捧着个蓝边茶盏,茶雾袅袅裹着几片金黄的陈皮:恭喜啦,冠军先生。
茶盏触手温温的,陆言低头时瞥见苏清欢腕子上的银镯子,是前儿她爷爷病愈后送的,这会儿在夕阳下晃着细光。
他故意把茶盏举到鼻尖:嗯...陈皮选的是三年陈的,火候比上回泡的足。
你倒是记性不错。苏清欢耳尖倏地红了,转身去收药篓里的艾草,发梢扫过陆言手背,上回给赵奶奶熬药,你蹲在药炉边偷喝了半碗。
那能叫偷么?陆言喝了口茶,甜津津的陈皮味裹着回甘,我这是帮你试药——他突然压低声音,再说了,清欢姑娘泡的茶,偷喝也是福气不是?
苏清欢的耳尖红到了后颈,正欲说话,胡同里突然响起老赵头的大嗓门:小陆!
你赵爷把家里的长板凳全搬来了,庆功面啥时候开整?
月亮爬上槐树梢时,福来居的八仙桌全搬到了门口。
青石板被李婶擦得发亮,上面摆着七八个海碗,冒尖的面条浇着酱,面码儿堆得像座小山:黄瓜丝脆生生的,豆芽儿泛着水绿,心里美萝卜切得比纸还薄。
陆言系着爷爷留下的靛青围裙,端着最后一碗面从厨房出来,酱碗里飘着缕若有若无的药香。
苏清欢夹了一筷子,味蕾刚碰到酱就挑眉:当归?
还有党参。陆言擦了擦手,往她碗里又添了勺酱,赵爷前儿说腿酸,李婶总说夜里睡不着——我琢磨着,酱里加两味药材,补补气血。
老赵头正吸溜着面,闻言猛地抬头,嘴角沾着酱:合着我吃的不是炸酱面,是药膳?他吧嗒吧嗒嘴,别说,还真比往常香!
你呀,就会变着法儿折腾。苏清欢舀了口面汤,眼底却泛着笑,上回给张叔治胃病的小米粥,前儿给王婶下奶的鲫鱼汤——她顿了顿,爷爷说,能把药材融进烟火气里的,才是真本事。
陆言没接话。
他望着月光下的酱碗,三十年的老酱在碗底凝着琥珀色,像块化不开的岁月。
远处传来拉二胡的声音,调子是《茉莉花》,咿咿呀呀的,裹着槐花香飘过来。
其实我一直觉得,食物不只是填饱肚子的东西。他突然说,声音轻得像落在面汤里的月光,我爷爷当年在国宴厨房,给外宾做饭时总说,咱们的菜里得有胡同口的槐花香,有邻居家的锅碗瓢盆响——他转头看向苏清欢,眼睛里浮着月光,就像你熬的药,苦里带甜,甜里藏着暖。
苏清欢望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喉间发紧。
风掀起她的蓝布衫角,露出里面月白的衬裙,像朵开在月光里的花。
她刚要说话,胡同深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陆!
小陆!张婶的声音带着哭腔,由远及近,不好了!
我家的粮票...粮票丢了!
陆言猛地站起来,撞得桌子直晃。
苏清欢忙扶住他的胳膊,就见张婶扶着门框直喘气,鬓角的碎发全湿了:我今早刚领的二十斤粮票,收在枕头底下...刚才找不着了!
月光忽地被云遮住一角,胡同里的灯影晃了晃。
陆言拍了拍张婶的背:婶子别急,咱慢慢找——他话没说完,余光瞥见国营饭店的后窗闪过道黑影,像片被风吹乱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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