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亥时,陆英轩方回府,进屋时,笑着自怀中掏出纸囊,递给书萱,便去浴洗。他鲜少晚归,夜渐深,携着些微酒气归来。翻开一瞧,竟是热腾腾的烤栗,书萱笑嘻嘻收好。平日里,书萱会守在正屋,做针线活。她泡了一盏茶,放在小几上,如常去铺床。两盏茶功夫,水声没了,她顺便挽了浴处帷幔,往书斋处行去,只见陆英轩披着大氅,手持茶盏,来回踱步。
书萱去看炭火,边添炭,边说,“姑娘今日亲手煮了梨水,存在温碗里,公子要用一些么?”
陆英轩放下茶盏,回身笑道,“羽仪煮的,拿来吧,不然明日问起,答不上来。”
书萱拍拍手,向外间走去,笑说,“滋味不错,大伙都尝过的。”
白绢纱圆灯透着柔和的光,映在陆英轩脸上,他瞥了眼书架下一角,案几上,只摆着两卷书,似少了什么,细瞧之下,发觉黄烛,笔墨纸砚,连着蒲团也收了起来,一瞬间,他嘴角浮现笑意。
书萱见他看着那两卷书,便笑着说,“鱼心,抄完了。”说着,上前放下碗。
陆英轩走到案几前,俯身拿起一卷,稍一翻,露出一行小字‘郑玄《周易注》’,转身向书萱道,“这两卷,有一卷是给她的,你拿给她便是。”
“鱼心不定会欢喜成什么样呢。”书萱笑盈盈盯书架下那一角,稍顿,又可惜道,“也不知会是何时?她临走前,说下回进城会来探望我们。”
陆英轩持卷的手微滞,脸上笑意散去,将书卷放回原处,背手踱步至书架前,斜睨一眼那小案几,半晌方沉声问,“临走?她去了哪里?”
书萱的笑容凝住,短短几日相伴,人骤然离开,心里多少有些不适。方才独自等候公子归来,她心里亦空落落的,那书架角落暗了,也没人同她说话。
“午后,午后有人来寻,便急着走了,说惦记着娘亲呢……我们也不好拦着,便备了水囊和几块饼,送走她。”
“来寻?何人来寻?”
“便是她常挂在嘴上的桃实和白兰,自小一处长大的。”
陆英轩停在书架前,沉吟半晌,朝书萱摆了摆手,低沉道,“你去歇着吧,天晚了。”
次日,陆英轩自城北军营出来,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远处重丘隐隐浮现。同行的温辉凌策马在雪地里奔跑,他一夹马腹跟了上去,白狐风帽迎风飘动,身后几名侍卫也牵动缰绳追了上去。不多时,奔至西城外,城下,零星行人出入,挑担的,推车的……忙着赶路。
温辉凌双手搓脸,大笑道,“爽快!这大冷的天,不急着回府。咱去城中寻一酒肆,温了酒,煮大块羊肉来吃,岂不痛快!”
“好,好主意。”
他们放缓了走近城门,迎面有人赶着驴车从门洞中来,车上垛着打捆的牧草。驴车错身而过,忽地,有一人自草垛里钻了出来,嘻嘻笑。驾车人急拉动缰绳停下,大声呵斥,“快回去!”
少年趴在草垛里,撒娇耍赖,“都跟来了,带我去吧!”
“只这回,不能有下回!”
少年忙不迭点头,连连应承,“一定,走吧,别耽搁了时辰。”
陆英轩回头一瞥,眸色微动,有些发怔。他二话没说,调转马头,朝那驴车奔去,隔着十几丈,横在路中央,挡了驴车去路。
赶车人急急勒住缰绳,瞪大眼,又惊又疑地看陆英轩。驴车骤然停驻,坐在草垛上的少年,向前重重扑去,好在被夹在草垛间,只头磕在草上。他挣扎着抬头,蒲草搭耳帽下,沾了一脸草屑,边用袖口拭脸,边黑脸瞪向来人。
陆英轩仔细一瞧,脸色微变,稍沉吟,歉疚道,“马受了惊。”说着,他策马退到路边。
待驴车驶过,陆英轩望着驴车离去的方向,远眺隐隐的山丘。方海和袁漠跟上来,两人面面相觑。袁漠向方海使眼色,方海干咳一声,小声问,“公子?”
那头,温辉凌回头喊,“陆郎,何事?”
陆英轩转身向方海,吩咐道,“传话给温公子,请他先行回府。”语罢,掉头向西奔去。
一路向西,从平坦之地,进入丘谷间,越往前,路上人迹越少。地上尽是野物出没留下的踪迹,陆英轩渐渐皱起了眉,策马行进间,遇着鹿出没,野兔乱窜,一头野猪在林间横冲直撞,越走脸色越难看。
绕远路,自山后进了碧泉坊,行至鱼心家屋后,抬眼望去斜阳落在山头,屋顶烟囱冒着白灰色的烟。方海下马,往柴门走去。坊里散落的院落,屋顶飘着缕缕烟,路旁堆着积雪。
行至柴门前,方海叩响门,哄声问,“家里有人么?”
桃根开门,探出脑袋,见生人叩门,顿时警觉起来,大声问,“诸位有何贵干?”
“我等打猎途经此地,特来讨口水喝。上回有幸遇到一位小兄弟,特地烧了水给我们,那滋味着实难忘,今日再次路过,便又来打扰了。”方海不紧不慢道来。
“吱嘎”一声,正屋门帘掀动,桑氏端着黑瓷盆出来,冒着热气,手里还拿着两只白瓷碗,朝柴门走来。
“我正在做饭,烧了水。”桑氏笑着拉开一扇柴门,将碗和瓷盆递给方海,“你们自用吧,若不够再说一声。”说着,她转身离开。
方海迈了两步,隔着篱笆墙,笑问,“怎么没见那位憨厚的小兄弟呢?”
桑氏走了几步,稍思忖,回头笑道,“我儿出门在外,还未归家呢。”
桃根走到院子里,接话道,“是啊,好几日不见了,我们都担着心呢,这大冷的天,去了也不归。”
方海倒了一碗热水,递给脸色阴沉的陆英轩。他探究地瞧了眼一旁噤声的袁漠。陆英轩端着那只略显陈旧的白瓷碗,凝视了半晌,然后一饮而尽。没过多久,三人将盆和碗留在柴门内,翻身上马离去。
桃根一直留意着那三名陌生人,待他们策马向屋后驰去,站在自家的篱笆墙边,探头向远处张望。
“啪”地一声,郑氏突然拍了他一巴掌,嗔怪道,“你看什么呢?火烧得好好的,怎么跑出来了?”
桃根吓了一跳,捂着胸口,惊声道,“我以为桃实回来了呢。”
“桃实?”郑氏白了一眼,不悦道,“你也不管管,说走就走……有本事别回这个家!”她一甩身子,气呼呼地往屋里去。
桃根对着郑氏的背影,虚张声势地踹了一脚,回头趴在篱笆上,继续向来路探望。
铁拒马矗立在军营门前,在凛冽的寒风中愈发锐利,每一根铁刺都似被冰雪雕琢过一般,棱角分明,寒光闪闪。桃实、鱼心和白兰乍然看见,有些不寒而栗,躲得远远的。
眼瞧着日头留了半拉脸,躲在黛山后将落未落。百尺远处,桃实不住向营垒门里张望,跺着双脚,手捂住冻得发红的脸蛋。鱼心和白兰手挽手,轮流颠跳,借以暖脚。
白兰鼻头红红的,瞄了眼营门,小声埋怨地嘀咕,“有半个时辰了吧,怎地还不出来?”
鱼心只露了半个脸,两搭耳紧紧系在一起,紧盯着大门,频频扭头看一眼落日,思算道,“若日落下,还不来,咱就回。”
“好在今日无风,不然咱三人准得冻住,结上冰。”白兰冷得不行,说笑驱寒。
鱼心咧嘴笑,“嘶”一声惊呼,脸上紧绷绷的,似裂开了小口般,刺疼刺疼的。她捂住脸蛋,继续嘿嘿笑。白兰戴一顶羊毛毡帽,风兜紧紧护住头和颈。
桃实头脸向鱼心,笑道,“不如咱俩换换帽?我这羊皮帽暖烘烘的呢。”说着,她就要摘帽。鱼心忙抬手按住,止道,“别动,这一脱帽,容易着凉,可别折腾了。”
“没错。”白兰捂住鱼心的脸蛋,亲昵地磨蹭着,给她取暖。
日渐渐没入远山背后,仍不见来人。鱼心一直留意着时辰,一见日头落下,忙说,“回吧,不能再等了。”
“明日再来吧。”白兰瞅了瞅天边,也催促。
桃实移了视线,瞧着天色将晚,又扭头望了望,犹豫道,“……
走吧,冻坏了。”三人这才离开,桃实频频回望营门。
“咱得加紧走,不早了。”鱼心瞧了瞧天色。
大路足有五丈宽,沿着水渠延伸,三位姑娘默然赶路。路边间错杂种各色树,榆、柳、桑、槐……林间,老树苍劲,新树挺拔,两者交织共生。枝杈间搭了许多鸟窝,或高或低,或隐或现,或彼此紧挨着,或独占枝头。雀儿们上下跳跃,叽喳啼鸣。
三人只顾埋头赶路,走了一阵,身上渐渐泛起暖流。鱼心被鸟儿们感染,抬手至颈间,稍犹豫又收了手,顺手摸了摸冰凉的鼻头。
又瞧见桃实不大如意,鱼心凑近,笑嘻嘻安抚,“大不了,日日跑,我和白兰陪着你呢。”
白兰绕至桃实身侧挽住,笑劝,“就是,可别板着脸了……你看鱼心被生人带走,当时咱俩觉着天都塌了,如今不是好好的么。”
桃实向左右瞥了瞥,戳了两下鱼心和白兰,嘿嘿笑道,“这是哪的话,桃实能是那种榆木疙瘩,一味闷着,想不开么?!”
白兰探头向鱼心,两人对视一眼,又瞧了眼桃实。鱼心吸了吸鼻子,嘀咕道,“可你脸色发青呀。”
桃实一听,便大笑起来,“大冷的天,不发青才怪呢。”
“噢。”
“哈哈……”
桃实乐得不行,畅快地大笑,惊得枝头成群的雀儿,噗啦啦四散飞去。
忽地,马蹄声嘚嘚作响,鱼心十分警觉,赶紧躲在一株粗槐后,四下张望,瞥见三匹马奔向城门,发觉无事,方舒了口气。
桃实好笑地向白兰递眼色,挽住鱼心,亲昵道,“怎还成了惊弓之鸟。”
白兰接过话,打趣道,“也好,若一味冒冒失失,闯了祸也不知。我仔细思量过,那日好在只惊到了马。若惊了林间野物,小命就没了,越想越后怕呢。”
“快些,若关了城门,就惨了。”鱼心瞧着百尺远处巍峨门楼,扯住桃实和白兰,小跑向城门。天边泛着浓阴碧色,三人奔向城门,呼哧带喘奔到城下时,守门士卒正合力推动厚重的大门。
士卒瞧见跑来的人,瓮声大喊,“快!”
“哦!”鱼心跑在前头,穿过门洞殷勤地应,站在门里向桃实和白兰招手,“快!”一扭头,她向推门的几名士卒,陪笑道,“多谢诸位关照。”
白兰气不足,跑了一路,捂住胸咳不停。靠在瓮城墙根,桃实为她拍背。鱼心忙躬身道谢,才跟上去,瞟见墙上写着‘卯时开启,酉时门闭’。
扭头望向徐徐闭上的城门,落了锁,士卒们走来驱逐,“赶紧走,戌时起更,城内宵禁,不得随意在坊外走动。”
“是,这就走。”
鱼心赶紧上前搀住白兰,小声说,“快走吧,进了城,咱再缓一缓。原本早该关门,今日似乎稍晚了些,咱运气好。”
路上行人稀少,鱼心三人忙着赶路。纤巧坊里,檀香在前屋等她们,待人回来,便落了锁。厢房里,灶上炭火通红,三人坐在暖烘烘的炕上,围着炕桌吃饭。檀香坐在炕沿边,笑吟吟地注视着她们。
“你们来,这院里就热闹了……甑上还有蒸饼呢,粟米粥如何?这是前几日在粟肆采买的,说是今年新米呢。”檀香瞟见鱼心的瓷碗见底,便拿起铜瓢,又给她盛满金黄的粟米粥,“天冷,多吃点,身子才能抗住。”
桃实忽地坐直身子,长长舒口气,满足道,“下了雪,天就冷了,猫着过冬,不对,猫在纤巧坊做女红。”
白兰边吃边歇,方才跑着赶路,吸入冷气,胸口有些疼,坐这热炕上缓了良久,那隐隐闷疼才渐渐散去。
“吱呀”一声,降香推门进来,端了一盘火柿,放在灶边烤,笑说,“这时节,烤柿最是美味,这几日趁着天气好,拿一些做柿饼。”说着,她坐在炕前高足圆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