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的云霞凝固了千万年,连凌霄殿前的金乌都飞得倦怠。那些自鸿蒙初开就存在的神祇们,渐渐在永恒中学会了佛家的枯禅——直到莲台也蒙了尘。
“有意思。“母神倚着昆仑镜轻笑,镜中映出人间一场未竟的葬礼,“原来眼泪,是这样的温度。“
她指尖的创世余晖突然化作一株赤色彼岸花,花蕊中跳动着七种颜色的火焰。当这朵花坠入忘川时,整个地府都响起了从未有过的哭声与笑声。
文曲星君最先在命簿上划破了手指——他为话本里的痴男怨女掉了金身第一滴泪;
司战神将某日突然砸了观尘镜,只因看见凡人将军马革裹尸;
就连最古板的月老,也开始对着相思树下的凡人偷偷多系一根红线。
凌霄殿的晨钟第无数次响起时,母神望着阶下诸神或悲或喜的面容,忽然对身旁的凤凰说:“你瞧,他们终于像活着了。“
凤凰梳理着燃烧的尾羽,却想起那个被贬入轮回的彼岸花神——这满殿鲜活的表情,倒有七分像她当年大闹天宫时的模样.
昆仑巅的雪落了又融,那株栽在琉璃盏中的彼岸花却一日日萎靡下去。云琅桓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用玉匙舀来瑶池最澄澈的甘露;云浚则踏遍八荒,连西王母的蟠桃园都偷折了三枝仙蕊。
“兄长你看——“这日云浚兴冲冲捧来北极玄冰,“用这个做花盆可好?“
云琅桓不语,只是将指尖划破,让金红色的神血滴入花根。然而那赤色花瓣仍旧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连纹路都开始泛灰。
他们试过用天河星砂铺底,问太上老君讨来九转金丹碾碎作肥,甚至偷偷剪了月老的姻缘线编成花架。直到某日雷祖来访,看见两个灰头土脸的神君正对着朵残花诵念往生咒。
“痴儿。“母神立在云端叹息,“你们可曾问过,她究竟要什么?“
风过昆仑,那株彼岸花最后一片花瓣终于飘落。云琅桓突然暴起捏碎琉璃盏,而云浚怔怔捧着残瓣,发现上面凝着一滴从未见过的露水——咸的。
后来地府的判官总说,忘川水突然变苦的那年,正是两位神君第一次懂得何为“心痛“的时候。
母神冷眼旁观着两个儿子的痴妄,看着他们将瑶池玉露换成心头精血,看着昆仑雪巅的神殿渐渐被血雾笼罩。那株本该枯萎的彼岸花,却在神血滋养下泛起妖异的红光。
“糊涂!“母神拂袖震碎半阙天门,却终究没能斩断这场孽缘。她归寂前最后望了一眼琉璃盏——原本青红相间的花瓣,如今已彻底化作血色,花蕊中甚至隐约可见心跳般的搏动。
三万年后混沌重开之日,整个九重天都听到了那声清越的啼鸣。云琅桓捂着仍在渗血的心口跌跌撞撞冲到花圃,只见血色雾气中,一个赤足少女正低头嗅着指尖残存的花香。
她抬眼的瞬间,两位神君同时倒退三步——左瞳是焚尽八荒的烈焰,右眸是冻结忘川的寒霜。发间别着的半朵残花,正是当年他们用血浇灌的那株。
“我叫...“少女歪着头想了想,突然绽开比曼珠沙华还艳丽的笑容,“越青。“
凌霄殿的晨钟突然齐鸣,为新生的妖魔,也为即将倾覆的九重天。
那日九重天的云霞尽碎,两位神君的法器将三十三重天劈出万丈裂痕。云琅桓一剑削平了半座蓬莱,云浚一掌震裂了黄泉之路——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争抢那株刚化形的彼岸花。
“孽障!“
母神的怒喝让天河倒悬。她一掌将越青打落轮回台,袖中飞出的天规金卷化作十万道枷锁:“既以魅惑乱天纲,便去红尘里参透何为情劫!“
云琅桓被罚镇守魔界时,铠甲上还沾着弟弟的血。他跪接打神鞭,却死死攥着越青落下的一瓣残花;
云浚大婚当日,凤凰梧桐的嫁衣红得像血。喜秤挑开盖头时,满殿神仙都看见新郎官眼底未干的金色泪痕。
而在人间最阴暗的角落,刚经历第一世轮回的越青正从血泊中爬起。她摸了摸额间尚未消退的神罚印记,忽然对着九重天的方向大笑出声——那笑声惊得忘川水逆流,吓得判官笔折断。
三万年的天宫岁月,足够让九重天的诸神遗忘太多往事。凤凰倚着鎏金宝座,看着云浚批阅奏折时平静的侧脸,曾天真地以为那段孽缘早已湮灭在轮回之中。
直到那日,云浚突然摘下天帝冠冕,任由明珠滚落玉阶。他站在轮回台边回望她的眼神,比当年大婚时还要空洞:“欠她的,该还了。“
人间万年,彼岸花的恨意淬炼得比黄泉寒铁更冷。当赤足踩上云海之巅时,她发间的铃铛响得整个天庭都在震颤。云琅桓的琅桓剑刚出鞘就被血色藤蔓绞碎,而云浚...那个曾用神血养大她的二殿下,竟微笑着迎向她的剑锋。
凤凰最后看到的,是自己的涅槃火被越青生生捏碎在掌心。她化作原形坠落时,听见越青在云琅桓耳边轻笑:“母神说得对,我永远...得不到真爱。“
那日云海尽赤,两位神君的鲜血浇灌出了十万年来最艳丽的彼岸花。而越青站在花丛中,左眼的红瞳终于褪成了最初的青色——就像许多年前,母神第一次指向她的模样。
凤凰初登九重天时,只知两位殿下触怒母神,却不知那琉璃盏中曾有一株被神血浇灌的彼岸花。她披着嫁衣踏入洞房那夜,云浚交杯酒饮得痛快,眼底却映着窗外一株根本不存在的赤色花影。
后来知晓越青存在时,凤凰的翎羽日夜燃烧。她既想用涅槃火烧尽那个魅影,又时常对着黄泉方向发呆——毕竟那是与母神同寿的上古神物啊。
云海之巅的血色黄昏里,凤凰终于明白自己有多可笑。云浚临死前望向越青的眼神,竟比他们新婚时还要温柔。他散尽护体神光时说的那句“都给你“,分明是十万年前对那株小花的承诺。
“我们的孩儿...“凤凰抱着婴孩跪在血泊中,看着越青赤足踏碎云浚的玉冠。涅槃火突然失控地燃烧起来,却连越青的衣角都碰不到。
最痛的不是魂飞魄散,而是终于看清这三万年的夫妻恩爱,不过是云浚演给三界看的一场戏。他真正的心,早随着那株彼岸花坠入轮回台了。
云海之巅的血雾凝成了实质,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吞噬殆尽。凤凰梧桐瘫倒在血泊中,怀中婴孩的啼哭像一根细线,牵扯着她即将溃散的元神。越青召唤了混沌之力,梧桐没办法再聚灵力.
“叮——“
“叮——“
越青赤足踏过云浚尚未冷却的尸身,足踝间的鎏金铃每响一声,凤凰周身的涅槃火就黯淡一分。那曾焚尽八荒的烈焰,此刻竟连襁褓都温暖不了。
“当年诛仙台上...“越青俯身掐住凤凰下巴,左眼的红瞳比地狱业火还要灼人,“你可曾想过今日?“
凤凰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她看见越青身后浮现出十万道冤魂——全是这些年在轮回中被折磨致死的“自己“。最可怕的是,每个魂魄的怀里,都抱着个啼哭的婴儿。
“求你...“凤凰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鎏金凤冠碎成齑粉,“孩子...他是无辜的...“
越青的指尖突然顿住。她望着那张与自己三分相似的脸,恍惚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个女人这样跪在诛仙台上,为个根本不该存在的孩子求饶。
云海突然掀起滔天巨浪。在凤凰彻底昏死前,似乎听见越青说了句什么,像是叹息,又像是诅咒:
“母债...子偿...“
凤凰梧桐的神识在绮林太子妃体内苏醒时,三万年积攒的恨意几乎撕裂这具肉身。她抚摸着丹田处那道狰狞的伤疤——那是当年越青用混沌之力留下的,连涅槃火都修复不了的伤痕。
“舒汻...我的儿...“
当她发现太子舒汻的魂魄早已被炼化成养魂器,温养着云浚残破的元神时,喉间涌上的血腥气染红了半幅罗帐。更可恨的是,那个本该继承凤族血脉的孙儿凤盈,竟日日对着越青的画像行三跪九叩之礼!
梧桐一掌劈开太孙府的结界时,凤灵正在擦拭越青赐予的玉如意。她掐住孙儿脖颈的瞬间,看清了这孩子眼底闪过的金芒——那是纯正的二殿下血脉才有的神光。
“你没失忆?!“梧桐的指甲深深掐进凤灵血肉,“那你为何——“
梧桐五指深深掐入凤灵肩胛,涅槃火顺着指尖烧灼进孙儿的血肉。她看着那张与云浚七分相似的脸庞扭曲痛苦,却仍倔强地护着腰间那枚羽后赐的玉佩。
“为什么?!“她的尖啸震碎九重宫阙的琉璃瓦,“你们母子明明有机会——“
凤灵嘴角溢出血沫,却突然低笑起来:“祖母...您以为父亲为何甘愿赴死?“他染血的手指突然指向自己心口,“这里...有羽后种下的焚心蛊...“
梧桐如遭雷击般松手后退。她这才发现凤灵心口处若隐若现的赤色花纹——正是当年越青在云浚元神上刻的诅咒印记!
殿外风雨大作,映得梧桐脸色惨白。原来不是孙儿懦弱,而是越青早就算准了一切。她用焚心蛊将云浚一脉都变成了提线木偶,连死亡都成了奢望。
“好个...彼岸花...“梧桐的泪水突然化作血珠滚落。她终于明白,最狠的报复不是杀戮,而是让仇敌的血脉世代为奴,还要恭恭敬敬唤她一声“羽后“。
当凤灵拖着残躯仍向羽宫方向跪拜时,梧桐的涅槃火彻底变成了墨色。既然这天地不仁,那她便让黄泉彼岸,再开不出半朵花来!
梧桐站在佛界莲池畔,望着池中那朵永不凋零的金莲——那是云浚的佛身所化。池水倒映着她憔悴的容颜,曾经骄傲的凤翎早已黯淡无光。
“为什么......“
她的呢喃惊起一池涟漪。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云浚执起她的手,将新摘的蟠桃递到她唇边。那时的佛香还未浸透他的衣袖,他眼底还映着九重天的霞光。
记忆里的云浚会为她绾发描眉,会在群仙宴上为她挡酒,甚至在她涅槃时寸步不离地守候。可这些温柔,终究敌不过轮回台边那一眼——当他看见越青坠入凡尘时,连天帝印玺都弃如敝履。
佛钟突然轰鸣,惊散了梧桐的幻梦。金莲微微颤动,似在回应她亘古的疑问。可那又如何?即便此刻云浚现身,她能问什么?问他为何演了三万年的伉俪情深?问他可知他们的孩儿正在羽宫地牢受焚心之痛?
“呵......“梧桐突然低笑起来,指尖抚过池中自己的倒影。原来最痛的从来不是越青的报复,而是这场由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当了真的......爱情。
池水突然沸腾,映出她彻底化作漆黑的眼眸。既然求不得答案,那便让这天地,都来陪葬!
三千年花期将至时,九尾妖狐的尾巴扫过了七十二天的结界。芸思盗出的那支玉笛上,还凝结着越青上次被封印时滴落的血珠。
凤凰在人间北境种下三千里的槐林,每棵树下都埋着一个生魂祭品。当最后一具童男童女的尸骨埋入阵眼时,整片森林突然无风自动,树根下传来万鬼同哭的声响。
“成了!“梧桐的涅槃火化作锁链,将阵中那抹赤色身影死死捆住。可当她催动咒术时,越青的鬼爪却在触及凡人咽喉时猛然顿住——即便瞳孔已彻底猩红,她仍死死咬着唇不肯下杀手。
“母神...契约...“越青破碎的嗓音里带着亘古的执念。
梧桐突然暴怒地掐诀,整个槐林瞬间燃起幽蓝鬼火:“凭什么?!“她看着越青在烈焰中蜷缩却仍护住身后村庄的模样,“凭什么你堕魔都能守着本心?!“
天际突然劈下一道金雷——那是母神当年立下的天道誓约在反噬。梧桐呕着血大笑起来,原来这场博弈,从始至终都是注定的败局。
云海之巅的罡风呼啸而过,梧桐的凤翎在风中猎猎作响。她望着被玄铁链锁在云海之巅的越青,那株彼岸花已经呈现出凋零之态,花瓣一片片飘落在血污中。
“为什么...他还是不肯出现...“凤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金红色的神血顺着诛仙柱的纹路流淌,与越青的鬼血交融在一起,竟开出了小小的彼岸花苞。
恍惚间,梧桐忽然听见母神归寂前的叹息:“痴儿,给你重生,不是让你再错一次...“
执念向来是修行路上的最大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