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乙朵凝视着倾泄于天花板上的不规则矩状光块,她的思绪随着夜的入深愈发清晰。她是无神论者,却不是坚定的无鬼论者。
她翻了一下身,警惕地注视呆立的衣橱,伫立的衣帽架以及灰蒙蒙的墙壁。身下空洞的床底似乎安静地不正常。
叶乙朵攥紧被角,双腿悄悄滑进被窝,她在心底默默沉吟“道可道非常道”“阿弥陀佛”“哈利路亚”等不完整的护命祷告。
她想和叶妈妈一起睡觉,却不敢开灯穿鞋去找她,她怕开关处有一双眼睛或者一只手正等着自己,也怕床底下深处一双鲜血淋漓的手会突然紧紧扼住自己的脚腕,她更不敢隔空大喊,怕惊动安小满游荡的魂魄。
叶乙朵裹紧被子,蜷缩着身子,她小心翼翼打开手机,打通叶妈妈的电话。
“怎么了?”叶妈妈从睡梦中被拽起,声音倦怠不已。
“妈,我害怕,你赶紧过来陪我睡觉。”
“怕啥呢。”叶妈妈说的时候,朝着叶爸爸的怀里挤了挤。
“快来,我睡不着,害怕得难受。”
“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叶爸爸把叶妈妈送到女儿房门口,被她俩情绪传染,他强装镇定却心有余悸地回房钻进被窝。
叶乙朵紧紧抱着叶妈妈的胳膊,说:“妈,我不会一直这么害怕吧?”
“不会的,事情乍一出现,害怕难免的,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叶妈妈轻柔地拍打着女儿的后背:“嗯,安小满还留钱给我们家了,他不会伤害我们的,放心啊。”
“妈,你很困吗?”
“还行,怎么了?”
“我们说会话吧,我还不困。”
“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想说话。”
“你和王子坤分手了,就回来无锡吧,不要留在南京了!”
转移注意力这招果然见效,叶乙朵立马掉入另一件烦心事中。
“我南京那边的工作挺好的,还不想回来。”“那我给你张罗相亲了?”叶妈妈想着,要让女儿回来最行之有效的方式,就是让她处个在无锡生活的对象。
“不要,我想先玩几年。”
“你都二十六岁了。”
“哎呀,二十六也不到啊,三十岁结婚都来得及。”
说到年龄,叶乙朵终于忍不住心底压制住的好奇,她鼓起勇气问道:“妈妈,你知道安小满具体多大吗?”
叶妈妈愣了一下,随而确定近期自己和家人是没办法心安理地忽视安小满的存在及造成的伤害,她坦白:“好像和你一样大,比你大一岁还是小一岁的,我忘记了。”
“这么小,人生都没怎么体验就走了。”
“想活的活不了,能活的不想活。”叶妈妈仿佛看透人生般叹了口气。
“你和我说说他吧,你对他的印象。”
“干净,礼貌,守信用,话少。”
“详细说说呢?”
“就是很清爽干净,见人也客客气气打招呼,每次续签合同,都会按照时间见面,爽快地给钱。”
“你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吗?”
“好像是房地产销售。”
“房产销售?”
“嗯。”
叶乙朵很难把安小满话不多的形象和滔滔不绝,巧舌如簧的销售关联起来。
“还有其他印象吗?”
叶妈妈仔细回忆了下,说:“他应该和家里人关系不太好。”
“为什么?”像是发现新大陆般,叶乙朵思绪更清晰了。
“前几个月找他续签合同时,我进屋时他正好在打电话,我就在客厅沙发上坐着等他,他进了卧室,虽然他压低了声音,还是可以听到,他说的再也不想回去了,搁哪儿都是多余的。”
“难怪前年过年他不回去。”
“要是不离开人世,可能今年会继续在无锡过年吧?”
“那谁知道呢,赶紧睡吧,我困了。”
叶乙朵还想说些什么,耳边传来叶妈妈假寐轻微的鼾声。
叶乙朵还是想不明白安小满自杀背后的原因,想着想着,竟迷迷糊糊地一觉睡到九点多,待意识清楚后,她竟好奇着不曾梦到安小满。
叶乙朵胡乱吃了点零食当作早餐,碗筷还没放入洗碗池中,她像想起什么似的打开手机查看新闻,翻阅几款APP,安小满自杀的事像被收拾干净的房间一样,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她拨通于方方的电话,把昨日惊魂的一幕讲给好友听。
于方方震惊的同时,问叶乙朵:“你有他照片吗?”
“没有,你都不关心我吗?”
“不是,我肯定关心你,我只不过想知道他长什么样?”
“就是挺帅的,所以更可惜啊!”
两人一言一语针对安小满自杀时间闲话了半个多小时,挂电话之际,叶乙朵又仿佛触电似地说道:“我有他照片了,我家应该有他身份证复印件,我找到拍给你看。”
电话挂断,叶乙朵立马翻寻着放置租客们身份证复印件专属的抽屉,果不其然,安小满的身份证也在其中。
她给于方方发了照片过去,于方方秒回她:真蛮帅的,好可惜!”
叶乙朵看着身份证上的一串十八位数字,发现安小满比自己大一岁,安徽宿州泗县人。
泗县?
好熟悉的地方!
叶乙朵几乎是花了两天的时间,搜肠刮肚才想起大学一位关系还可以的校友也是泗县的,记得这位校友是泗县的原因也很简单,草沟油酥烧饼很好吃。
她在大学期间,发现自己适合从事新媒体工作基于三点考虑:一、她特别爱玩手机,也乐于把珍贵到时间花在消息更迭上,大到实时政治要闻,娱乐花边要闻,小到短暂的流行梗,口水八卦,她几乎可以一网打尽。用她的话说“娱乐圈不被她所认识的明星,都还不够红”;二,她永不停歇对新鲜感、新事物的追求,卓尔超群的好奇心引导下的挖掘真相的心态;三,文字功底深厚,知识面广。
叶乙朵也一度考虑是否从事像记者,狗仔之类的媒体行业,想了想,发现自己更偏爱文字抒发情感和观点,新媒体工作于自己而言,无非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她给泗县的旧校友发了条“在不在”的消息。
几分钟后,对方回复了。
她不抱任何希望,甚至有些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又给校友发了条“你认识安小满吗?”的消息。
“不认识。”
对方的回复让人失望且在意料之中。
叶乙朵不死心地把发给于方方的安小满身份复印照片转发给了校友,没想到对方回复道:“户籍信息被注销了,这人已经去世了。”
叶乙朵“嗖”地坐直身子,给对方发了两行足以代表疑惑的问号。
“我是民警,公安系统可以查看到的。”
“厉害厉害,高官啊,我说你怎么一下子就指中了要害。”
“你询问他干什么?”
“我们家的租客,感恩节那天烧炭自杀了。”
“烧炭自杀?”
“嗯。”
“才二十七岁,这么想不开!你喜欢他?”
“不喜欢,好奇 惋惜,好奇占比更大一下,所以想知道原因。”
“和我二舅家离得不远,我二舅肯定认识他。”
叶乙朵再次震惊地发了两行感叹号。
“我先来问一下二舅,你等下。”
意外的惊喜让叶乙朵兴奋不已,她仿佛在整理一团缠裹住她脑子的凌乱毛线,却又在失望无意中,发现了毛线的一头,即使接下来有许多的死结,好歹有头就有解开死结的希望,她急不可待地等着校友的消息。
直到傍晚,校友才回她消息了。
“我二舅他们不知道安小满去世,他家没有办丧礼。”
“你们那里有不给年轻人办丧礼的习俗吗?”叶乙朵理性分析着。
“不清楚,我在县城长大的,没怎么在乡下呆过。”
“警察会通知的吧?这种事肯定会通知家里人啊!”
“会通知的,他妈妈肯定知道,现在安小满去世这事被瞒着,要不她太伤心,要不就是真相难以启齿。”校友轻声咳了下,压低音量分析起来,“不是伤心过度,二舅说他上午还见到安小满妈妈,她脸上挂笑和他打招呼,不像家里刚死了儿子的样子。”
叶乙朵如鲠在喉,她吞咽一口口水缓解嗓子的干燥:“会有这样的事和人存在吗?”
校友读着叶乙朵的文字,无奈地笑了笑,她还是和当年一样,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单纯得有些傻。看来毕业这么多年,她依旧活得无忧无虑。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如果母子之间又很大怨愤的话,民警通知他妈妈妈,他妈妈去无锡就地火化,回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种事的存在也正常。”
叶乙朵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这份从内而外的震惊,并不比发现安小满自杀逊色。
“亲儿子死了,做母亲的当事情没发生过!”
“我二舅说安小满妈妈再婚,现在的丈夫不是安小满亲爹。安小满初中辍学后就没怎么回来过,母子也没什么感情。”
“再没感情也是亲生儿子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安小满妈妈也没必要搞得人人知道这件事吧,这毕竟也属于他们家的隐私。”
“安小满爸爸呢?”
“不知道,二舅说他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了。”
叶乙朵的思绪一下子跌入谷底,辍学,亲情淡薄,不闻不问等词映入脑海,难怪他过年不愿意回家。这么说的话,那年他默认叶爸爸所说的,过年回家被催婚也是为了掩饰凄凉处境下的虚无缥缈的体面。
她实在难以把那么清爽,帅气的年轻人和他形单影只的孤独处境画上等号,这只会更加加剧安小满惹人心疼的状况和刺激叶乙朵的猎奇心理。
“方便把你二舅微信推给我吗?”
几秒后,校友便慷慨地给她推送了一个男人俯拍自己肥硕脸部轮廓地微信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