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检察院那间挂着庄严国徽的办公室,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
检察长握着那份烫手的、盖着最高检红印的《特别调查令》副本和厚厚的青石村案卷材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突兀地震动起来,打破死寂。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接起。
“钟老。”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绝对的服从。
电话那头没有寒暄,只有苍老却如同实质般沉重的威压透过电波传来,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砸在检察长心坎上:“事情,我知道了。闹得很难看。”
短暂的停顿,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汉东,需要稳定。
侯亮平,是钟家的女婿。”
检察长屏住呼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太明白这短短两句话的分量。
“那个最高检的调查令,”钟正国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字字诛心,
“程序上,是合规的。
但执行层面……省院,要有自己的判断。
案子,先放一放。等这阵风头过去,等……更合适的时机。
没有我的明确点头,谁都不许动!
明白了吗?”
“明白!钟老,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检察长几乎是立刻挺直了腰板,声音斩钉截铁。
放下电话,他如释重负又深感无力地靠在椅背上,那份象征着至高法理的红头文件,此刻在他眼中,暂时失去了力量。
他拿起内线电话,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通知下去,侯亮平案相关调查,暂停。
一切,等待上级进一步指示。”命令简洁,冰冷,彻底堵死了秦小铃用《特别调查令》叩开的唯一一道缝隙。
消息如同淬毒的冰锥,精准地扎进秦小铃的手机。
她刚从母亲病发的惊悸中缓过一丝气力,手机屏幕上那行冷冰冰的短信通知,瞬间抽干了她脸上仅存的血色。
最后一点支撑轰然倒塌。
世界在眼前旋转、扭曲、塌陷。
她踉跄着冲回自己的小房间,反手锁门,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重重地扑倒在狭窄的床上。
厚厚的棉被被她猛地拉起,死死地蒙住了头,连同整个身体都蜷缩进去,试图构筑一个隔绝一切绝望的堡垒。
黑暗包裹着她,冰冷而窒息。被子外面,苏月梅焦急的拍门声和呼唤声变得遥远而模糊。
“小铃?小铃!开门啊!别吓妈妈!”
“没事的,孩子,没事的……天塌不下来……”
苏月梅的声音带着哭腔,徒劳地敲打着门板。
里面,只有压抑到极致、如同小兽濒死般的呜咽从厚重的棉被下断断续续地透出来,还有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隔着门板都能感受到那濒临崩溃的绝望。
秦小铃的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肤。
被侯亮平当众掌掴的屈辱,网络上洪水般的谩骂,母亲被围攻倒下的惊魂,此刻都比不上这来自权力顶端的、冰冷而绝对的碾压力。
侯亮平……他背后的力量,原来是一座根本无法撼动的冰山!
连最高检的令箭,都能被轻描淡写地冻结!
父亲留下的军牌紧贴着皮肤,冰冷坚硬,却再也无法带来那份灼热的支撑感,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门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沉重而压抑的叹息。
过了一会儿,钥匙轻轻转动的声音传来。
门开了。
苏月梅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床边,枯瘦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带着无限疼惜,隔着厚厚的被子,轻轻落在女儿蜷缩的、剧烈起伏的脊背上。
掌心传来那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绝望的悲鸣,苏月梅的心如同被撕裂。
她没有强行掀开被子,只是静静地、一遍又一遍地,用那粗糙而温暖的掌心,缓慢而坚定地抚摸着女儿拱起的背脊。
“小铃……妈在呢……”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沉淀下来的、近乎磐石般的平静,“妈知道……知道你委屈,知道你苦……比黄连还苦……”
她的掌心温热,传递着微弱却源源不绝的力量,“可咱不能就这么趴下啊……想想你爸……他骨头硬了一辈子,天塌下来都没皱过眉头……你是他的种啊!”
被子下的颤抖似乎微弱了一瞬。
“那个姓侯的,他得意不了多久!”苏月梅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近乎诅咒的恨意,
“老天爷看着呢!他做的那些孽,一桩桩一件件,都给他记着!
报应,迟早要来!”她俯下身,隔着被子,嘴唇几乎贴在女儿耳边,声音低而坚定,如同誓言:“妈陪着你!咱娘俩一起扛!
天塌下来,妈给你顶着!
你信妈!邪,永远压不了正!”
被子下,那剧烈的呜咽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泣。
苏月梅枯瘦的手一遍遍抚过女儿的背,像在安抚一头受伤的幼兽,用最原始、最笨拙却最坚韧的母爱,一点点缝合着女儿濒临破碎的世界。
房间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细碎的啜泣,绝望的坚冰,在这无声的守护下,悄然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而此刻,在汉东市最隐秘、最奢华的地下深处,“深渊”私人会所里,却是另一个沸腾燃烧的世界。
厚重的隔音门也挡不住里面震耳欲聋、几乎要掀翻穹顶的电子音浪。
空气里混杂着顶级雪茄的辛辣、昂贵香水的甜腻、酒精蒸腾的迷醉,以及一种放纵到极致的疯狂气息。
巨大的水晶吊灯旋转着,将破碎而刺目的光斑投射在下方群魔乱舞的人影上。
舞台中央,侯亮平成了绝对的焦点。
昂贵的西装外套早已不知丢在哪里,领带歪斜,衬衫扣子解开了好几颗,露出肥腻的脖颈和一片汗湿的胸膛。
他臃肿的身体随着狂暴的节奏笨拙而忘我地扭动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近乎狰狞的得意笑容,挥舞着双臂,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嚎叫。
仿佛要将这些天积压的恐惧、屈辱,在这狂乱的舞步和震天的音乐中彻底发泄出来。
“开!开!开!都他妈给我开了!”侯亮平指着舞池边堆满冰桶的香槟塔,冲着穿马甲的服务生嘶吼,唾沫横飞。
砰!砰!砰!
金色的软木塞如同礼炮般接二连三地射向流光溢彩的天花板。
冰凉的、如同黄金液体般的唐培里侬香槟王喷涌而出,在迷幻的灯光下形成一道道短暂而奢靡的喷泉。
昂贵的酒液肆意流淌,溅湿了光洁如镜的地板,也溅湿了围在香槟塔旁、发出兴奋尖叫的男男女女。
陆亦可就站在离喷泉最近的地方,脸上挂着矜持而疏离的微笑,任由那冰凉的金色液体溅落在她新换的、价值不菲的爱马仕手镯上,也打湿了她精心打理的裙摆。
她毫不在意,只是优雅地端起一杯侍者递来的香槟,浅浅抿了一口,目光扫过舞池中央那个忘形扭动的肥胖身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嘲弄和掌控的快意。
林华华则放得更开,早已脱了高跟鞋,踩着湿滑的地板,尖叫着和几个同样兴奋的年轻职员抱在一起,任凭酒水泼洒,妆容花掉。
侯亮平的小姨子钟小曼斜倚在角落一个卡座的丝绒沙发里,指尖夹着细长的女士香烟,烟雾缭绕中,她看着姐夫那副滑稽而丑陋的舞姿,红唇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带着玩味和鄙夷的弧度。
张彪等一众狗腿子更是如同打了鸡血,围着侯亮平疯狂地扭动、吹口哨、拍马屁,气氛被推向癫狂的高潮。
“侯局威武!”
“妈的,就该这么庆祝!让那些不长眼的东西看看!”
“什么狗屁调查令,在侯局面前算个球!”
“就是!青石村那帮穷鬼,活该在垃圾堆里刨食!还想翻天?呸!”
喧嚣中,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吼了一句,立刻引来一片粗鄙的哄笑和附和。
侯亮平跳得更起劲了,肥肉乱颤,他抓起一瓶刚开、还冒着冰冷气泡的香槟,对着瓶口就猛灌了一大口,金黄的酒液顺着他的下巴、脖子,流进敞开的衬衫领口。
他甩甩头,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笑声在震耳的音乐中显得格外刺耳和疯狂。
“跳!都给我跳!”侯亮平嘶吼着,一把搂过旁边一个浓妆艳抹、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孩,带着一身酒气和汗臭,在舞池里更加疯狂地旋转、扭动。
他那双布满血丝、因极度亢奋而显得浑浊的眼睛,在炫目的灯光下闪烁着野兽般的、贪婪而放纵的光芒。
短短一个小时的狂欢,脚下流淌的香槟价值,足够青石村一户挣扎在垃圾堆上的家庭,苦苦挣扎十年。
在这片用金钱和权力堆砌的、醉生梦死的深渊里,废墟上的哭泣、病床上的喘息、被冻结的正义,都被那震耳欲聋的电音和刺目的水晶灯光彻底碾碎、淹没。
权力的獠牙,在狂欢的阴影里,无声地闪烁着森冷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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