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阳拿出钢笔在本子上唰唰写着。“防疫针都打好了，这是记录。建议……”他开始条理分明地说着后面要注意的喂养管理。
林小燕竖着耳朵听着，眼睛却忍不住瞟着他低垂的眼睫毛（真长！）和握着钢笔的手指头（又长又有劲，好看！）。他说啥？好像都听见了，又好像啥都没记住……脑子里就剩一个念头在翻江倒海：
完了完了！林小燕！你这回怕是栽了！这个周技术员……跟之前那两个歪瓜裂枣比，真真儿的不一样啊！这心口窝里扑腾的劲儿，比那年闹猪瘟还让人慌神！这可咋办？！
看着周正阳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人，林小燕心里那个急啊！这就走啦？下回啥时候来？
“那个……周技术员！”林小燕鼓足了勇气，嗓子眼有点发干。
周正阳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她，眼神带着询问。
“呃……就是……这大热天的……”林小燕脑子一空，平时跟人谈买卖那股利索劲儿全没了，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您……您喝口水再走吧？我给您倒碗凉开水？”话一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凉开水？人家稀罕你这白开水？！
周技术员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那嘴角的弧度好像又明显了一点点（这回林小燕看清了！真的在笑！）。
“谢谢林同志，不用麻烦了。站里还有工作。”他声音还是那么平稳，但好像少了点刚才工作时的严肃，“下次的防疫和检查，站里会提前通知。”
“哦哦！好！好的！麻烦您了周技术员！您慢走！”林小燕赶紧点头，心里头的小人儿在跺脚：下次？下次是哪年哪月啊！
她站在猪场门口，眼巴巴地看着那辆绿色吉普车屁股后面冒起一股青烟，在夕阳的金光里越开越远。空气里好像还飘着那股子肥皂混着阳光的干净味道。
林小燕抬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蛋子，又低头闻了闻自个儿身上那熟悉的“劳动气息”，再想想刚才自个儿那傻乎乎让人家喝凉开水的蠢样……
“唉！”她重重叹了口气，对着圈里探头探脑的小猪崽们嘟囔：“你们这些小东西说说，你燕姨我今天，是不是把人丢到县畜牧站去了？不过嘛……”她眼神儿又不由自主地瞟向大路尽头，嘴角抿了抿，想压住，可还是忍不住往上翘，带着点羞，也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刚才那个周技术员……是真精神！比咱公社放电影时银幕上的人还精神！”
小猪崽们哼哼唧唧，像是在应和。
林小燕叉着腰（这回是习惯动作），望着天边红彤彤的晚霞，突然觉得这闷热的傍晚，吹过来的风都带着点甜丝丝的味儿。嗯，下回他来检查……我得提前把过年穿的那件碎花的确良衬衫找出来！凉开水？那必须换成放了白糖的凉茶！养猪能手林小燕的“春天”，好像……悄没声儿地来了？
可是人家那么优秀，肯定早就被别的女人占上了，她怎么可能有机会呢？于是她等林小雅回来，自己去乡政府打听去了。
乡政府上班的熟人是这么和她说的，“他爱人是县里纺织厂的工人，听说人挺齐整，也挺能干。孩子……孩子都上高中了！是个小子！”
林小燕感觉脑袋里像被人敲了一记闷锣！耳朵里嗡嗡直响。刚才还红扑扑的脸，“唰”地一下褪尽了血色，变得有点苍白。还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她一下子变得难为情，感觉自己是个蠢蛋。
陈栋放假回来了！
这消息本身就让林小燕和林小雅高兴坏了。栋子可是她们的心头肉，出息的大学生！姐妹俩提前好几天就开始拾掇，屋里屋外打扫得锃亮，连猪圈都多冲了几遍水，就盼着儿子回来舒坦。
可陈栋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身后，跟着一个姑娘。
那姑娘，矮胖，才到陈栋胸口那么高，穿着件县城百货大楼里才有的、时兴的洋娃娃风格连衣裙，脚上是双擦得挺干净的白塑料凉鞋。头发是当下流行的波波头。模样……模样倒是挺周正，圆脸大眼睛。
“妈！小姨！”陈栋脸上带着笑，有点紧张地拉过那姑娘，“这是……这是张静，我……我同学。”他声音有点磕巴。
林小燕和林小雅心里头还是挺惊喜的！儿子出息！不光念书好，还领回个女朋友！林小燕赶紧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手，热情地迎上去：“哎哟！张静是吧？快！快屋里坐！路上累坏了吧？栋子，你这孩子，也不提前说一声！”
她一边招呼着，一边就等着那姑娘开口，喊声“阿姨”啥的，多热乎！
可那张静，只是飞快地抬了下眼皮，扫了林小燕和林小雅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蚊子哼哼了一声，压根没听清是啥，更别提叫人。她微微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眼神就又飘开了，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好像那树比她未来婆婆还好看似的。
林小燕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僵了那么一瞬。心里头刚因为儿子回来攒起来的高兴劲儿，像被戳了个小眼儿的气球，“嗤”一下漏掉不少。
这姑娘……咋回事？一点礼数都不懂？见了长辈连个阿姨都不叫？她心里头犯起了嘀咕。
进了屋，林小燕和林小雅忙前忙后地张罗茶水、瓜子。林小燕特意拿出过年才舍得喝的高末（好点的茶叶末），泡了壶茶。张静就坐在陈栋旁边，低着个头，手指头绞着裙子边儿。林小燕把茶杯递过去，热情地说：“喝茶！别客气啊，到了这儿就跟到自己家一样！”
张静这才抬起头，飞快地接过茶杯，又蚊子哼哼似的说了句：“……谢谢。”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而且，还是没叫“阿姨”！
林小燕心里头那点不舒服，又往上拱了拱。
吃饭的时候更明显。林小燕和林小雅特意杀了只鸡，炒了好几个硬菜。林小雅一个劲儿给张静夹菜：“小张，尝尝这个！咱自家养的鸡，香着呢！”
张静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没说话，只是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斯文得有点过分。饭桌上，林小燕和林小雅问她在学校咋样，跟栋子咋认识的，她要么就“嗯”、“啊”地应着，要么就低着头不说话，全靠陈栋在旁边红着脸解释：“妈，小姨，她……她话少，性子静。”
一顿饭吃下来，林小燕感觉比在猪圈里干一天活还累！心里头那点对儿子领对象回来的喜悦，被这姑娘的“闷”劲儿冲得七零八落。这姑娘，好看是好看，个子也不高，影响下一代，况且这性子……也太不招人疼了！一点热乎气儿都没有！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
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饭，张静说有点累，想休息。陈栋赶紧把她领到提前收拾好的东屋去了。
林小燕和林小雅在灶房里刷碗。水声哗哗，林小燕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忍不住了。她把碗往盆里一撂，压低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满：“小雅！你瞅瞅！这姑娘……这叫啥事儿啊？进门到现在，统共说了有十句话没有？连声‘阿姨’都没听见！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这也太没礼数了！咱栋子咋找了这么个‘闷葫芦’？”
林小雅也叹了口气，小声劝：“姐，你也别急。兴许……兴许人家，第一次上门，害羞呢？脸皮薄？”
“害羞？”林小燕眉毛一竖，“害羞能害羞到连叫人一声都不会了？你看她那眼神，飘忽忽的，跟瞧不上咱这乡下地方似的！栋子还说她性子静？我看是性子冷！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这以后要是……要是真成了，可咋整？”她越想越替儿子不值，自己儿子那么阳光开朗的大小伙子，配这么个冰疙瘩？
正说着，陈栋从东屋出来了，脸上还带着点替女朋友解释的急切。他走到灶房门口，正好听见他妈最后那句“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脸一下子涨红了。
“妈！”陈栋喊了一声，语气有点急，“您……您别这么说静静！她……她就是腼腆！特别害羞！人多了她就不自在，不是故意不叫人的！她……她人可好了！在学校对我可好了！”他努力想替女朋友辩解，可又找不出啥具体的例子，只能反复强调“腼腆”、“害羞”。
林小燕看着儿子那护犊子的样儿，心里头是又气又心疼。气的是儿子被这“闷葫芦”迷了眼，心疼的是儿子夹在中间也为难。她憋着气，没再大声说，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拿起抹布用力擦着灶台，没好气地说：“腼腆？害羞？行！我就当她是腼腆！可这腼腆得也忒过了头了！连句人话都不会说了？栋子，你自个儿琢磨琢磨！找对象，光看脸可不行！那性子，那为人处世，才是过日子的根本！还有那个身高，娘矮矮一窝，连一米五都没有吧。”
陈栋被噎得说不出话，脸更红了，站在灶房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林小雅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栋子刚回来，都少说两句！小张兴许是累了，歇歇就好了。姐，你也消消气，咱明天再看看？”
林小燕不说话了，只是把抹布摔在灶台上，发出“啪”一声响。她心里头那叫一个堵得慌！刚被周技术员那点“镜花水月”晃了一下，还没缓过神呢，儿子又领回这么个“不冷不热”的主儿！这日子，咋就不能让她顺顺心心地过几天安生日子？
她气鼓鼓地走出灶房，站在院子里。天已经黑了，猪圈那边传来小猪崽们吃饱喝足后满足的哼哼声。晚风吹过来，带着猪圈特有的、熟悉的味道，这味道让她觉得踏实，也让她心里的烦躁稍微平息了一点。她看着猪圈的方向，又回头瞅了一眼亮着灯的东屋窗户，心里头五味杂陈。
唉！儿子大了，翅膀硬了！
找对象这事儿，当妈的再着急，再看不顺眼，又能咋样？
那姑娘……但愿真像栋子说的，只是腼腆吧！
可这腼腆得……也忒让人心里头不舒坦了！**
这“闷葫芦”进了门，以后这家里，还能有热乎气儿吗？
她摇摇头，把这些烦心事先甩开。算了算了！明天再说！
昨儿个那顿晚饭吃得硌硌棱棱，林小燕憋着一肚子气睡的觉。早上天刚蒙蒙亮，她就习惯性地爬起来，跟林小雅一起忙活开了。喂猪、打扫猪圈、煮猪食，院子里飘着热腾腾的烟火气和猪食特有的味儿，这才是她林小燕踏实日子该有的动静。
姐妹俩手脚麻利，等日头爬高了，猪场里外都拾掇得差不多了。林小雅开始张罗早饭，熬了稠乎乎的小米粥，馏了白面馒头，还切了自家腌的咸菜丝儿，拌了点香油，喷香。
林小燕瞅瞅东屋那扇紧闭的门，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心里那点不舒服又拱上来了。这都几点了？太阳都晒屁股了！乡下人，谁家姑娘睡到这个点儿？她耐着性子，想着儿子面子，没去叫。
直到早饭都摆上桌了，碗筷都放好了，东屋的门还是纹丝不动。
“栋子！”林小燕终于忍不住了，冲着刚洗漱完的儿子喊了一嗓子，声音里压着火，“和你那位同学起来吃饭！都等着呢！”
敲了好几下，里头才传来一声含含糊糊、带着浓浓睡意的“嗯……知道了……”。
又等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林小燕感觉像等了半辈子），那扇门才“吱呀”一声开了。张静揉着眼睛，趿拉着鞋出来了。头发乱蓬蓬的，脸上还带着枕头压的红印子，那件时髦的连衣裙也皱巴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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