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伏见清辉在一阵轻微的头痛中醒来。
宿醉的感觉并不好受。
昨晚把北条佳奈送回去之后,当时看着她一头散乱的秀发,以及泛着红晕的脸颊,伏见清辉一时间有些无措。
但很快理智占据了上风。
从旁边的柜子上取下盖着一层薄毯的东西,轻轻搭在她身上,确保她不至于着凉之后就离开了。
自然,昨晚想要熬夜写稿的计划,也就泡汤了。
他叹了口气,决定先冲个澡清醒一下。
冰凉的水流从头顶砸下,激得他打了个寒战,脑子里的混沌却也清明了几分。
脑袋里的混沌感消散了些还有一些,但至少能思考了。
换上干净的衣服之后,感觉清爽了不少。
胃里空空如也,他本想简单对付一口,但转念一想,还是决定先出门一趟。
公寓楼下的便利店,报刊架上摆着几份主流报纸。
他挑了《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付了钱,转身往回走。
回到那间熟悉的单人公寓,他先拧开牛奶喝了几口,然后才摊开报纸。
匆匆扫了几眼之后,直接翻到文化副刊。
这也是他最近看得最多的。
据版面头条的,无非是某某成名作家又出新作,某某文学奖又掀起波澜。
他耐着性子读了几篇评论,眉头渐渐蹙起。
这些文章的调子,大多着眼于作品的社会意义,或是其道德教化功能。
至于艺术手法、叙事技巧这些纯文学的东西,反而着墨不多。
即便提到,也多是为作品的深刻内涵作注脚。
日本的文学评论界,自明治维新以来,便被赋予了启蒙国民、改造社会的重任。
“文学即人学”、“文学是社会明镜”。
各大报社的文化版,以及那些老牌文学杂志,便是这些观念的传播阵地。
评论家们也往往身兼数职,作家、编辑、大学教授,他们的片言只语,都能在读者和出版界掀起不小的波澜。
芥川奖、直木奖这类文学大奖的评选,更是每年一度的盛事,获奖作品往往能名利双收。
翻过一页。
伏见清辉的目光落在其中一篇吹捧文章上。
“文坛新锐的锋芒——《都市的迷宫》开启连载引热议!”
文章对这部在讲谈社上进行连载的小说极尽赞美,以冷静的笔触剖析了现代都市人的精神困境,叙事结构精巧,人物形象鲜明……
他继续往下看,想知道是哪位新人如此幸运,能得到这样的力捧。
当伏见清辉的目光落在作者署名处时,动作却突然顿住了。
三浦幸介……
三浦幸介?!
竟然是那个在百货公司遇到的,父亲是东京都议员的讨厌家伙?
他也会写小说?
而且还在讲谈社这样的大出版社获得了连载机会?
这世界还真是奇妙。
伏见清辉记得三浦幸介当时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实在难以将他与“新锐作家”的身份联系起来。
是因为上次在商场被自己落了面子,所以特意要在这方面找回场子?
还是想借此向二阶堂结衣证明些什么?
他耐着性子读完整篇书评。
其中引用了几段原文,文字确实显得颇为圆熟,情感描写也细腻。
看完之后,继续翻阅其他报纸。
很快又找到了几篇关于三浦幸介这部连载小说的报道。
有几家与讲谈社存在竞争关系的报社,措辞就微妙了许多。
虽然没有明说,但字里行间都在暗示,三浦幸介这部作品的行文风格,与一位已经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非常相似。
甚至有小道消息称,那位青年作家近期经济状况不佳,与三浦家过从甚密。
“议员的儿子,果然路子就是广。”
伏见清辉看到这里,心中已经了然。
代笔吗?
以三浦幸介那种浮躁的性子,能否静下心来写出像样的东西,确实本就存疑。
至于讲谈社那边,恐怕也是动用了关系才得以顺利连载。
再买通一些评论家,迅速营造出文学新星的假象。
这番操作,倒也符合三浦幸介的身份。
“是不是太幼稚了点?”
伏见清辉轻笑一声,便将报纸都放到一边。
难不成三浦幸介以为这样既可以踩他的脸,又能在二阶堂结衣前刷好感度,一举两得吧?
但说实话,确实很难忘记三浦幸介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这样的版面,这样的宣传力度,要是《挪威的森林》也能有这样的待遇……”
伏见清辉说一点都不眼红,那肯定是假的。
哪怕只是一篇措辞中肯的评论,出现在这些主流报刊上,对他们目前的处境而言,也是雪中送炭。
安井编辑虽然干劲十足,但她能联系到的独立书店,影响力终究是有限的。
但除了这条路,他们这些毫无根基的“草台班子”,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可是,仅仅依靠争议和话题性,真的能支撑起那百万册的宏伟目标吗?
历史上,那些叫好不叫座的作品,实在是太多了。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
梵高。
这位荷兰画家,生前潦倒困窘,画作无人欣赏。
他将炽热的情感倾注于画布,用独特的笔触描绘着向日葵、星空和麦田,却始终未能得到同时代人的认可。
直到他离世多年,他的艺术价值才被世人重新发现,作品在拍卖行上屡创天价,成为不朽的传奇。
梵高用一生等待着死后的荣光。
这固然有时代和个人性格的原因,但也说明艺术品的价值发现,需要时间,更需要评论家和市场的共同推动。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位艺术巨匠——
毕加索。
这位西班牙画家,在世时便已是名满天下,富甲一方。
他不仅在生前就名利双收,更懂得如何运用营销手段,让自己和作品始终处于公众视野的焦点。
会制造话题,会与画商合作。
甚至会控制作品的流出数量,让每一件新作都成为市场追捧的对象。
梵高与毕加索。
一个在孤独中燃烧,等待后世的理解。
一个在喧嚣中起舞,将艺术与商业完美融合。
伏见清辉自然不希望《挪威的森林》成为梵高式的悲剧。
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追求死后的虚名。
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成功。
“除了冒险的计划,还能从哪些方面入手?”
伏见清辉的脑子飞速运转,却一时也想不出万全之策。
营销这东西,太复杂,变数也太多。
思绪纷乱。
伏见清辉索性将这些暂时无法解决的难题抛到脑后,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保证作品的持续产出。
接下来,该轮到《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了。
这部作品,是他给自己留的后路。
万一,《挪威的森林》真的遭遇滑铁卢,那笔自费出版的巨额投入,以及二阶堂结衣和安井真绪寄予的厚望与信任……
都需要他来承担,来偿还。
他将吃完的餐盒和报纸收拾干净,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了崭新的稿纸和那支惯用的钢笔。
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空白的稿纸上。
回忆着原作的开篇,那种慵懒而宿命的爵士乐调性,以及主角对自己过往人生的平静回溯。
笔尖微动。
两行清秀的字迹出现在稿纸顶端——
【我生于一九五一年一月四日,即二十世纪下半叶第一年第一个月第一个星期。说是有纪念性的日子也未尝不可。】
【这样,我有了“始”这样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