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扎根 第十五章 日薄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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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容易变卦,

青年容易出错。

——傈僳族谚语

入秋的一天,阿西娅和阿依夏正在前院里洗衣服。

阿西娅一边干活,一边给阿依夏讲述昨天看的外国电影。

原来,韩西功被马司令重新启用后带兵上了前线。前些日子,他从回来休养。昨天晚上,韩西功带着父母妻儿及阿西娅进城赴宴,顺便到新开张的电影院看电影,开了一顿洋荤。

忽然,几个家丁把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拖进院子,重重地把他摔石板铺砌的地面上。

被绑的人哀求道:“求求你们,再给瑙宽限些日子吧?”

韩西功迈着大步从屋子里走出去,满脸都是愤怒的表情,胡子一个劲地颤抖着。

阿西娅从来没有看到他生气的样子,一时间愣在那里。

韩西功怒气冲冲地走到家丁跟前,朝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骂道:“狗娘养的,欠瑙两年的铺子租金不给,还想逃跑!瑙看你往哪里跑?来人,红铁棍子好好地伺候。”

阿西娅和阿依夏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她们感到非常奇怪,平日和气仁慈的韩大人今天怎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们屏住呼吸,悄悄地观察着。

不一会儿,一个家丁从伙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烧得通红的铁棍。

韩西功大手一挥,命令道:“给瑙往脚心窝里狠狠地打。”

欠债人惊恐不已,急忙向韩西功求饶。

韩西功不予理睬,坐在家丁搬来的躺椅上闭目养神。

随着铁棍与欠债人的脚底发生接触,脚底板上发出刺耳的“咝咝”声,随即飘起一缕白色的烟雾。

欠债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号声。

皮肉的焦糊味在韩府的大院里到处弥漫。

阿西娅和阿依夏吓得浑身发抖,赶紧丢下手中的衣服,撒腿就往后花园跑去。她们坐在花池边上,愣愣地看着米娜尔给花草浇水。

米娜尔好奇地走过来问道:“你们两个阿门者了?”

阿西娅和阿依夏脸色苍白,双手不停地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过了好一会,惊魂未定的阿西娅才把前院发生的一幕告诉了米娜尔。

米娜尔听了以后感到十分诧异,手中的洒水壶不觉哐啷一声掉在鹅卵石铺成的甬道上。

她们现在才知道,西海的老百姓为什么把韩西功叫做刽子手和杀人魔王了。她们明白,从此以后要更加小心地做事,战战兢兢地度过每一天。

20世纪20年代前后,花剌子模帝国的故土上先后成立了几个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人民成为国家的主人,享受到自由和尊严。他们共同建设人类历史上一个崭新的社会主义社会。

在陇原的大地上,人民遭受的苦难却更加深重了。

统治阶级对人民的压榨和剥削日益严重。老天爷也变得愈加冷酷无情,自然灾害接连不断。老百姓背井离乡,四处乞讨要饭,生活充满了困苦和煎熬。社会矛盾和阶级矛盾越来越激化。处于底层的老百姓心中积攒了万丈怒火,随时随地就会猛然喷发出来。

这一年深秋,一支风尘仆仆的蒙古部来到河西走廊甘州南部的祁连山区。他们来自千里之外的北方草原。头人的名字叫做艾彦(草原语,长征),是北方国功臣巴德尔的直系后代。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放弃居住了近600年的草原而逃亡到遥远陌生的河西走廊呢?

北方国末年,草原国统治阶级退出中原,回到漠北草原。后来,草原国归附东北国,形成了240个旗。1924年,草原国成立革命政权,对封建权贵势力进行镇压。

艾彦的利益受到冲击,对新生的政权充满仇恨。他组织部落民兵袭击政府军队,遭到政府军队打击追杀。4个儿子牺牲了3个,只剩下最小的儿子、14岁的阿木古郎(草原语,平安)。他发现自己是强弓之末,无力反抗革命政权。他带领部落成员迁移到漠南地区,在走投无路之下只好逃入中国境内。

他们长途跋涉,穿过荒凉的巴丹吉林沙漠,来到河西走廊西,在祁连山中遇到了撒里维吾尔人和藏人。

他们与撒里维吾尔人、藏人的文化习俗相近,共同信仰藏传佛教,具有天然的亲近感。于是,他们得到撒里维吾尔人赠送的在梨园河下游15个马家(即大头目家)和东8个马家的一片大草原。他们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给这块土地重新命名为白银(蒙古语,富裕)。

随着时光的流逝,艾彦从中年步入老年,身体日渐衰弱,还患上了严重的伤寒病。虽然家人为他请来各民族的郎中,但是也没有把他从死亡线上挽救回来。

艾彦去世以后,部落成员把他埋葬在祁连山下的红土地里。

17岁的阿木古郎继承父亲的头衔,成为白银大草原上最年轻的部落头人。

1945年,韩索菲看到女儿宰乃拜出落成一个大姑娘。她寻思道,女大不中留。瑙还是托媒人给她找个好人家吧。

秋天,韩索菲拿出藏在箱底的一部分积蓄,把宰乃拜嫁到河州城南的杨家村。

杨家村地处大夏河的东岸,是东乡下山进入河州城的必经之路。这里水土条件优越,适合居住和农耕,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地方。

宰乃拜的夫婿家姓马。马家人世代务农,为人憨厚朴实,虽然家里的经济情况不错,但是缺少一个会管理的人。她嫁到马家以后显露出说话办事有主见的才能,很快成为马家事实上的掌门人。这在封建保守的西北人家是极其少见的。

第二年秋天,韩索菲又从箱底里拿出一点积蓄,给二儿子天山张罗着娶来一个撒尔塔姑娘马希姆,打发他们单独过日子去了。

她的身边只剩下万山、见山和银山了。

20世纪40年代末期,国民党在国共内战中连吃败仗,每况愈下,处于崩溃之前的垂死挣扎阶段。

尕阴屲的牛家也病入膏肓,犹如悬挂在西方天际那轮惨淡的夕阳,陪伴着国民党政权一道败落下来。

当年,牛占祥跟着马大人从平西回到老家,买下尕阴屲东面的山坡,盖起几座院子,带着妻妾儿女们过着悠闲的日子。他时常给在军队中服役的弟弟牛占海写信,介绍牛氏家族和河州的各种情况。

他在信中写道:“正月初,为了抵挡解放军向西北进军,韩西功的军队又到河州抓壮丁,一次抓走了4l000多名青壮年。现在,无论城里还是乡下都很难看到年轻男人了。地里干活的都是一些身体单薄的妇女和白发苍苍的老汉。”

牛占海当年听从大哥易卜拉欣的建议,买下尕阴屲东南方向的山坡,也修建几座院子。他带兵外出打仗,除了随身陪伴的七太太牛李氏之外,把其他几个妻妾和儿女都安排在尕阴屲的私宅里生活。

易卜拉欣的长子玉山结婚一年多后,媳妇得了一种急病去世了。他的心情一直不太好。

韩索菲看到牛家一蹶不振,儿子们迫切需要锻炼生存能力。于是,她拿出一些积蓄交给玉山,让他带着同父异母的弟弟银山出去学做生意。

玉山为了躲避无休无止的兵役,同时也为了给经济日益窘迫的牛家挣点养家糊口的钱,便带着银山离开尕阴屲,前往平西、金城、甘州等地做贩卖皮张的生意。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他们的收入微薄,生活十分艰难。

天山、万山、见山不肯上学读书,也不愿意耕田种地,更不会做买卖跑生意,一天到晚和闲杂人员聚在一起赌博。他们不但没有把本钱赢回来,反而欠下一屁股的赌债。为了给赢家还债,他们先是把父亲留给自己成家过日子的房子赔了,接着又把全家赖以生寸的几块田地也赔了。最后,他们趁韩索菲不注意,把她房间里值钱的古董偷出去卖钱,用做赌博和吃喝花销。

韩索菲治家教儿确实无方,只能任由顽皮的儿子们胡作非为。

易卜拉欣生前给妻子儿女置办的家产一天比一天减少。他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困难。牛家从尕阴屲从前的一方豪门败落到几乎没有田地、住房的悲惨境地。昔日的尊严和风光犹如那恼人的秋风,一去不再复返了。

当年受到牛氏家族欺压的穷人,还有嫉妒他们财富的人,这一下可是高兴坏了。他们最初在背后偷偷地幸灾乐祸,后来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公开嘲笑失魂落魄的牛家人。

在东乡韩穆则岭,马伊斯哈和儿子马海德一家人住在深山里。他们的生活暂时没有受到战火的影响。日子过得稍稍安宁一些。

马玉民是马海德的大儿子,性格温和,淳朴踏实,辛勤耕耘地两分多的黄土地里,艰难地收获产量很低的粮食。在承担农活的空隙,他跟着阿爷马伊斯哈学习宗教知识,严格遵守世代相传下的教规,为人谦和,助人为乐,被乡亲们称做尕阿訇。

马海德思想敏锐,见识广泛,看问题、做事情比保守本分的村民有远见。他知道,仅靠自己言传身教培养出来的尕娃无法适应新时代的要求,必须像易卜拉欣那样到城市去闯荡。他拿出多年积攒下来的钱,把小儿子马玉良送到河州城里,寄住在一个朋友家中,供他在公家的学校里读书。

马玉良天分高明,性情颖慧,喜好钻研,酷爱学习,如今来到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里,他如鱼得水,更加勤奋好学。因此,他的学习成绩非常优秀。

在西海省积石的孟达山庄,韩索菲的父亲韩苏莱曼已经60岁了。他的身体看上去还是像当年那么强壮。性格也一如既往开朗。他整天忙忙碌碌的,不肯闲下来颐养天年。

一个主麻日的午后,韩苏莱曼来到礼拜寺里做礼拜。做完礼拜以后,他迈着大步走出大殿,低头在门口的鞋子堆里寻找自己的套鞋,准备回到店铺整理一周的账目。

突然,韩苏莱曼感到天摇地晃,头晕目眩,眼前冒出一片刺眼的金星。他没有来得及叫人帮助,一头栽倒在地上,很快就断了气息。

众人急忙将韩苏莱曼抬进屋内,按照教规给他洗涤、诵经,当天下午就埋进了城外的埋扎里。

在碾伯县东门,巩福元一家人过着紧巴巴的日子。

巩福元和王天英把连朝和腊梅送到平西以后,身边还有迎春、夏荷和秋菊帮着做家务活。家里依然十分热闹。

王天英是一个好强的女人。只要哮喘病稍微好转一点,她就请来种地的好把式,吆喝着丈夫和女儿到湟水河畔的地里,一起跟着种地能手学习播种、施肥、锄草、间苗等农活。

有时候,王天英一边吃着自己家栽种的蔬菜,一边洋洋得意地说道:“福元,你教书挣来的那点钱还不够全家塞牙缝子呢。你看,瑙们种的是不用花钱的土地,用的是不用花钱的河水,吃的是不用花钱的蔬菜,这是多么便宜的事情啊!”

巩福元连连点头说道:“就是。就是。”

夏荷的秉性全随王天英了,性子比较急躁,说起话快言快语,毫无遮拦。她听到阿妈的夸耀,委屈的情绪一下发泄出来。

夏荷嘟囔道:“这也不用花钱!哪也不用花钱!你阿门者不说天上的日头狠毒,把瑙们的白脸蛋都晒成黑煤炭了!”

王天英脸色突变,用筷子使劲敲了一下碗边,呵斥道:“悄悄地吃饭!一个尕丫头家阿里来的废话呀!将来到了婆家,不过两天就让公婆打死了。”

夏荷不服气地把脸扭向窗户外,不再理睬阿妈。迎春和年幼的秋菊在一旁偷偷地直乐。

在碾伯县南部山区的虎狼窝,王氏家族一直隐居在高山峻岭中的小山村里。对信息闭塞、愚钝迟缓的他们来说,大山之外出现的剧烈动荡都是一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遥不可及的闲事,充其量作为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他们只想默默地耕种薄田,平安地打发乏味宁静的日子。他们对未来的期盼除了无灾无病、吃饱肚子别无他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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