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30中:拥节旄虎向潼关,专国政明争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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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四更朱邪赤心便下了地,怕天子来召,可等了一个白天也不见动静。王家送了几回酒食,他外弟王处存却不见人,只说有事料理不开。到第三天近暮时节,人才过来了。朱邪克用是第一次见这个外叔,拜了起来,好不着意打量了一番,身样不大,头脸不小,额方唇薄,面白少须,举动随便,一身和气,说话时眉眼飞动,很是有趣。一见面便拿着他兄弟俩个的手,满口地称好,到了他阿爹跟前还不撒手,直嚷:“阿哥,养得好孩儿,都舍了我罢!”

朱邪赤心笑了一回,便将人赶了出去,把着王处存的手道:“阿弟,望得你好苦!”王处存一笑,道:“阿哥可不兴躁!”朱邪赤心便听出话中有话了,轻声问道:“如何来?”王处存推着他坐下,主人似的洗器斟酒,品吃了一盏酒,才道:“阿哥可知为何在此?”朱邪赤心道:“天子有诏!”王处存摇头,道:“朝令夕改,为政大忌!天子明诏使阿哥做大同军节度使,如何却又唤到这都亭驿中来?”朱邪赤心道:“为何?”王处存道:“阿弟都打问明白了,阿哥这大同军节度使是路相公予的,当时刘相公(刘瞻)便说不好,却没能争下。后来曹相公不知如何说动了天子,韦相公也说了话,这才有了第二道诏书!”朱邪赤心道:“刘相公为什说不好?阿弟,朝中现在究竟几个相公?什人能说话?什人好说话?”

王处存伸出六个手指道:“门下二相公,曹相公(曹确)位次在前,延资库使,领吏部尚书;路相公领礼部尚书,兼户部尚书。中书二相公,徐相公(徐商)领工部尚书,兼刑部尚书;于相公领盐铁转运使(注:于琮,远祖北周太师于谨,父户部侍郎于敖)。同昌驸马韦相公领兵部侍郎、翰林院承旨;刘相公领户部侍郎、同平章事!曹、徐二相公作公姥,小事不言,大事开口。路、韦二相公作夫妇,一外一内,无事不办。于、刘二相公再加上判度支的户部侍郎崔彦昭作管家,主管钱粮!都能说话,也都好说话,也都不好说话——看怎么说,说什样话!”

朱邪赤心道:“那刘相公是什出身?奈何我怎的?”王处存道:“祖籍彭城,生在桂州,为人有仪表,词辩俊利,素有清节,其妻李氏,乃太尉李德裕的孙女。文宗太和元年(827年)进士,四年又登博学宏词科。刘瑑作相,认作同宗。高璩作相,引入翰林,代路相公为翰林承旨,又为韦相公所代,位次虽末,却敢逆路、韦二相之意,朝野都说他日必代曹相公为首相,了不得的!”顿了顿,道:“阿哥可自度刘相公说了什!”朱邪赤心愤然道:“我有什的给人咬说?我的长男不是战死在了徐州?平徐州不是我战功第一?明日见了天子,我必有话说!”

王处存为了朱邪克俭抹了一眼泪,叹声道:“阿哥,说什的?也只好说不要节旄,愿留朝宿卫罢了!”朱邪赤心一时梗了气,连吃了三碗酒,道:“代北我得回!”王处存缓缓道:“代北诸胡,沙陀最强,今予节旄,无乃养虎成患,一旦生隙,兵入雁门,北都(太原)震恐,将何以救之?是安史再生也!阿哥,你如何回得?”朱邪赤心道:“太平天下,我不失心,安得生隙?”王处存点头,又将声音压了压道:“还有,阿哥不合是胡,也不合姓朱!《五公符》一书有胡入中原之谶,《李淳风转天歌》有李家天下劫在八牛之年之语——八牛者,朱也!”朱邪赤心看着案上的朱字,唬得酒也不敢吃了,捉住王处存的手道:“阿弟,都哪里得的话?阿哥不是死耶?”

王处存道:“故说阿哥不要说话,要辞节,留朝宿卫!阿哥不辞,天子为难,愈发不好了!”朱邪赤心道:“我…我心里不甘!”王处存笑道:“有什不甘的?但不得罪,迟早回转的!若阁中得人,阿弟给阿哥买下河东节旄!”朱邪赤心道:“能么?”王处存道:“有什不能的?如今这世界便是天子也苦钱用!”朱邪赤心道:“阿弟苦不苦?不苦便给阿哥修修亲仁坊旧宅!”王处存笑道:“不苦,便苦阿哥不能大富贵!宅子如何修,明早一起去看!”朱邪赤心道:“明早?万一宫里来召可不好!”王处存道:“怎的不好?天子知道阿哥有长留之意,还不知如何欢喜的!两个孩儿也不须拘着,只是不许惹出事来,京兆尹温璋可是个吞人的阎罗!”

朱邪赤心一笑,道:“便是吃徐州银刀七军逐了的温璋?”王处存点头道:“阿哥可别笑,这厮乃路相故人,上任便放过话的,罪无轻重,恶无大小,诛除务尽!”出来见了朱邪克用兄弟,又拿着手细细嘱咐了一通,才上马去了。第二日一早,便伙着家众将人接出了都亭驿。在宅中盘桓了半日,便到了王宅,当天晚上父子三人便歇在了宅中。第二天又领着往东市、西市游看,心里息了想,耳目一摇,便不由地生出些乐不思蜀的意态来。

没两日,杨复光便过来告诉他,说宣徽院有了话,圣人这两天便要召见,不许再出去了。第二日一早,宫里果然就遣了敕使来,说明日天子将在咸宁殿召见。朱邪赤心不敢丝毫怠慢,仔细洗沐了,酒肉也不敢吃,坐了一日斋,第二日四更下地,紫服金带,穿裹得齐齐整整,只等宫中来召。朱邪克用兄弟虽不知能不能进宫,也是一早就装束停当,五更鼓响便站到了驿门外张望。直到日出时分,才看见紫衣敕使骑着马缓缓过来了。

朱邪赤心从房里出来,杨复光便随了过来,小声道:“大同公,这韩骠骑不是他人,乃圣人宅邸旧人,务要着意!”朱邪赤心揖了手,到了外面嚷声便拜。韩文约宣了敕,道:“大同公,不须急,圣人现在南内!”又对杨复光道:“大侄,圣人还要一个人,宣歙至德令陈蟠叟!”杨复光流矢使人去唤,一会便拜出来一个着旧色绿袍的半老汉子,面目虽颇有神气,却不像个有福之人,也不知因何事能得着圣人召见!几匹马很快上了道,韩文约与朱邪赤心并着马,说问不已,对陈蟠叟却没有什言语。

长安城四四方方,有一百一十坊,宫殿也有三处,年代最久远的便是坐北居中的太极宫,还是隋朝杨家的旧物,因在大明宫之西,故称西内。东内大明宫始建于太宗,高宗时建成,附着北城墙,高筑于禁苑龙首原上,气势巍巍,殿宇崇崇,仿佛神居,是大唐第一宫。

南内兴庆宫原本只是一普通住坊,玄宗作诸王时,与其兄弟四个立宅于坊中。后来龙飞御宇,王宅改宫,渐次就尽了这一坊之地,到底还是狭窄,又并了东边胜业坊、北边永嘉坊一半之地,正经修筑,置了朝堂,是为南内。玄宗之后,沉香亭寂,兴庆宫多为太后所居。郑太后在时便居于此,懿宗也时常过来请安,或者往南边芙蓉园游玩时中道过来歇歇脚,正经起居还是同昌公主下降以来的事,驸马宅子就对角相隔的广化坊,不说相见容易,往西北一带楼上一张,公主的音容笑貌便在了!

韩文约说完兴庆宫的来历,便说到了公主,便说到了驸马宅:“大同公这几日好看,可看过了驸马宅?”朱邪赤心道:“心里想,只是未敢唐突!”韩文约道:“外面看不唐突,如今这长安城中,除却三内,便属这宅好看,真个菩萨所住的七宝梵宫也似,近坊便闻天香,傍宅但见七色!这话非是妄语,公是不知架屋用的是什木,阶地铺的是什石,粉壁用的是什香,廊干髹塗的是什彩,轩窗饰的是什宝,高祖太宗手里一直积攒下来的,海内诸国进献的,能用的都尽数用了,都是无价之物,论钱五百万缗什也成不了!”朱邪赤心不住点头咂舌,那陈蟠叟听了却不由地长叹了一声。

韩文约回头看了他一眼,转了话对朱邪赤心道:“听说大同公也在修宅子?”朱邪赤心笑道:“修牛马栏厩,在行营时想代北的妇,到了长安便想着这屋,只恨不能长住的!”韩文约道:“公是有大功的,想什都能成,到了圣人跟前只管开口!”朱邪赤心便得了意,知道这就是皇帝的意思了。

一行人在兴庆宫正南门通阳门下马,由正殿兴庆殿左侧阁门外,阁门使引入,向西又过了几处门禁,才到了皇帝所御的大同殿。枢密使杨玄翼便在阶上踱着,韩文约到前一揖,猫似的趋进殿去,很快里面就嚷声道:“宣大同军节度使朱邪赤心进见!”杨玄翼便道:“圣人宣,他人且候!”朱邪赤心流矢爬起来,敛着声气趋进去,也不敢抬头,听到喊“止”便止,“拜舞”便拜舞,他跳得很用力,也很用心,最后拜在地上时一脊背都是汗。一会便听到御榻上道:“矫矫虎臣,有威有仪,好!平身,赐座!”

朱邪赤心汩着泪,大声谢了,起了身。这时李漼也才看清楚这沙陀将军的面目,碧眼紫髯,眉粗鼻大,不像个良驯的,却也无什异相,见他泪下不止,问道:“将军何为泪下?”

朱邪赤心拜出道:“臣思先人耳!”李漼哦了一声,有些诧异,他以为这厮会说些“边塞野人,得奉天颜,如何不泣”的老旧话。朱邪赤心道:“臣祖父朱邪尽忠亡失国家土地、百姓,为吐蕃所逐杀,臣父朱邪执宜孤穷塞外,风压火灭之际,神武孝文皇帝(德宗庙号)不问其罪,哀之怜之,开塞存济,赐以粮食,赐以水草,赐以官职,执宜是以得延狗马之命,沙陀得免割屠之灾!其后列圣相继,恩德不替,一门无功,皆生有富贵,臣才效微劳于陛下,竟蒙殊赏,更乃得奉天颜,御前赐座!臣感皇恩之如天,便思先人之艰难,思先人之艰难,便感皇恩之如天,便不由地泪下!”

这胡倒不野,李漼满意地点头道:“将军能如此想,可谓善之善者也!成立而不失孺慕之情,成功而能有谦恭之节,如此方是富贵长久之道!汝此番功劳不小,又折了长子,朕赐汝大同节旄,犹觉轻薄!”朱邪赤心道:“臣狗马微劳,不足以拥节旄,陛下若开殊恩,臣情愿留朝宿卫,以报陛下万一!”李漼道:“卿不思代北乎?”朱邪赤心道:“臣思代北,更恋长安!”韩文约便笑道:“宅家,朱邪将军已着手修葺旧宅了!”李漼便道:“好,朕准了!”朱邪赤心流矢泣涕谢恩。

李漼取了一支笔在案上写了起来,朱邪赤心在地上微微抬了眼,猜知皇帝在拟恩诏,脸上的泪便逾发多了。很快便听得玉管在笔搁上清脆一磕,皇帝道:“杨玄翼,念念!”杨玄翼上前取了纸,捧读道:“大同军节度使朱邪赤心,拟改授左金吾上将军,检校太子宾客。赐姓李氏,赐名国昌,字德兴,系于郑王房下,自今以后名注属籍,为国宗臣!”朱邪赤心一时大喜过望,捉颤不住,涕泗交流,磕头嚷道:“臣李国昌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也不说上将军这个从二品武职事,也不说太子宾客正三品的文职事,大唐有国以来,几人能得赐姓名?得赐姓名者,又有几人能名注属籍?

李漼道:“郑王讳亮,乃太祖皇帝(李虎)之孙,高祖皇帝之叔,子孙繁寔,代有贤才,文宗朝名相李石便是其六世孙,李石之弟李福亦贤,有文武才干,只是失之刚克,朕用之西川以靖边鄙,竟至殴击蛮使,不得已迁为蕲王傅,不久还当重用之!”朱邪赤心将泪一抹,道:“陛下,南蛮跳梁小丑,干犯朝廷,设使臣当日持戟当阶,便当生吃蛮使之肉,过后再受朝廷之诛也甘心!李福殴击蛮使,朝廷罪迁李福,是使蛮轻朝廷也。故李福虽罪迁,边鄙亦不静,陛下若能重用之,则蛮必敛气矣!”

李漼道:“听汝此言,倒似为宗亲说情!”一笑,道:“这情朕也准了!”李国昌流矢谢恩。李漼转话道:“卿以为濠州何时可平?”李国昌道:“濠州孤城,合平久矣,马举以其无害,爱惜士卒性命,是以缓攻,实不足为陛下忧!”李漼点头,又说问了一些话,末了唤了朱邪克用兄弟进来,交了数语,赏了物,依旧使韩文约领了出去,心中也是一松,总算了了一件棘手之事,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圣人防未然,治未病,建大同军一事确实轻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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