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师回朝的一路很顺利。
自十岁那年的暴雪过后,草原上的日子是一日难过一日。
摸不着性子的天气和灾害,更是扰得草原各族不得安宁。
只能不停地逐草迁徙。
偏得今年又生旱灾,连续几月不见雨水,成片的牛羊死去,也是黒汗在阿尔斯的励精图治下国力颇丰,因此虽然日子艰难,到底还是没出现什么太大的伤亡和暴乱。
周边的小部落则没那么好的运气,活不下去的他们只能四处抢掠,黒汗这块草原上最大的肥肉,便是他们眼中救命的粮草。
这一次,我们便是一举打退西辽和周边部落的联合进攻。
更是在最后一战时,我带领一队骑兵,以火攻之术,一举击溃敌军,将敌军将领重伤。
回到部落,帕提曼和阿娜早早的便备好饭菜,只为我们一行接风洗尘。
自当年被封郡主之后,我便是跟着帕提曼和巴格勒一起,称呼大汗和王后“阿塔、阿娜”
这几年,阿娜对我甚好。
时时与我对话谈心,眼中怜爱做不得半分虚假,更是教授我许多我从未听说的独门秘技。
就连唤我姐姐的帕提曼,都时时撒娇抱怨,说在阿娜眼里,亲生的是我,认进门的是她。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让我夜里好眠之物。
唯有阿娜。
我不知道阿娜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夜不能寐的。
只记得很久前的一个晚上,当我操练完回到毡房时,阿娜已经坐在了我的床边。
一盏小烛,一根银针,那个卸下银饰依旧美过草原星月的阿娜,正静坐床边使着针线,手中,是我前几日磨坏的衣服。
这个场景在我脑海里存活了很多很多年,直到我再也不能记住任何事情的那一天。
自那日起,阿娜便隔三差五来我毡房,每每哄得我熟睡了方才起身离去。
阿娜说
“我的阿曼,是世上仅有的阿曼,也是世上最像我的阿曼,是应该拥有很多很多爱的阿曼”
阿娜说我和她很像,原以为她说得是长相,阿娜和我都不是黒汗生人,纵是外形,我结实出挑,阿娜纤细娇小,虽都生得如柳如月,但到底是两种迥异的美,是半分也不像的。
直到我将死之时,我才明白阿娜说得我是世界上最像她的人是什么意思。
回到部落的日子简单而又平淡。
久旱的草原终是迎来了缠绵的大雨,暴雨过后,草原上一道接一道的彩虹攀比着斑斓,伴着潮湿的泥土和初茂的青草香气,容易让人生出懒懒的习气。
这日被帕提曼拉着去为阿娜的马儿接生,看着孱弱的小马摔打着站起又摔打着倒下,一旁的母马水润的眼睛一刻不漏的看着自己的孩子,帕提曼也在不停地为新生的小马加油打气,我的心里竟也莫名生出几分难辨的情绪。
阿娜让我给新生的小马起名。
我百般推辞之下,终是想了个“达西”的名字。
达西是新生也是力量。
看着达西依偎在母亲的身边,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如果日子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自从那日晚霞一别,已是将近一月未见巴格勒。
好事将近,想是他也需要多做准备。
这草原近年都笼罩在天灾的阴影之下。
这接连的大雨,像是特意为草原王储的喜事而降。
果然,极好的人,就连天地都会为之垂怜恩赐。
同样是人,有人是宠儿,就有人是灾星。
原以为会就这样过完此生,虽是寡淡,到也不失一种平安。
可是,命运断不会让灾星如愿。
大康使者到来之事,我原是不知道的。
那日我久思阿娜教我的秘法不得其解,正欲去找阿娜为我详解。
在阿娜的帐篷外,听到了阿娜和阿塔低声的细语。
想是阿娜想将这事当做一个秘密,两人的声音如细蚊一般,饶是我耳力出人,也费力才听了个大概。
“十年之约已到,大康来使要将阿曼带回,这契约如此,我们也不能置之不理”
“大康一直视阿曼为不祥,虽说当年镇北侯一事是大康皇帝卸磨杀驴的无耻之举,但是保不齐这次接回阿曼藏了什么祸心,阿曼断不能回去”
“我当然知道阿曼此行是祸不是福,但毕竟契约在此,合是黒汗理亏”
“什么契约不契约的,大不了就如十年前一般打上门去”
“打?密探前日探知,这西辽近年和大康联系极为紧密,虽说我们国力尚强,但接连几年征战和天灾,这番疲劳之下,且不说两国联手,就是单一个大康,我们都未必有五成胜算”
“我不管,阿曼既唤我一声阿娜,我就断不能亲眼看她入那虎穴”
........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没听进去。
我只知道,我该回去了。
回生我的大康。
领兵上阵的我比谁都明白,黒汗再经不起一场战争。
人不能太贪心,这十年已是天赐。
更遑论,我还得完成母妃临终前的遗愿。
虽是如此想,但是心里还是不由得一阵阵酸涩,我也只好以母妃遗愿来安慰自己,也好给自己多几份坦然的理由。
本就是灾星,是这么个命数,又何必左右期盼,倒叫人不得痛快。
次日我宴请了大家。
巴格勒推辞有事未至。
我将亲手烤好的羊肉奉给阿塔、阿娜。
并和他们请辞。
“十年已至,女儿想回大康,请大汗,王后恩准”
我跪拜叩首在地。
“阿曼,你.......”
“大康毕竟是我的故国,我是大康皇室的静安公主,十年为质,黒汗理应放我归去,万望大汗王后恩准”
阿娜望着长跪不起的我,终日盈满笑意的双眸霎的落下泪来。
心脏很难受,说不上来的窒息感不停地挤压着我。
几番强忍之下,终是将眼眶的不适压了下去。
哪怕不为着母妃遗愿,单就为了这草原的平安,我也是该回去的。
阿塔、阿娜终是许了我的要求。
下月初一随大康使者回程。
细细算来,再见这辽阔天地的日子,竟只剩七日。
这七日我不再终日操练,日日缠着阿娜。
就连夜里,阿娜也是夜夜伴我入睡。
梦里贪欢长思忆,一朝黄粱终如风。
这一切都美好得不像真的。
唯有阿娜那终日通红的眼睛总是让我看的心脏疼痛。
这几日,阿娜更是将自己珍藏多年的蛊后也一并赠予了我。
告诉我这蛊后的诸多厉害之处。
阿娜不是黒汗人,原是苗疆圣女,二十年前苗疆被灭,逃亡路上得遇阿塔相救,便跟随阿塔来到黒汗,这一待便是二十余年。
这些年我跟随阿娜学习的秘法便是她们苗疆的蛊术。
阿娜说
“阿曼啊,你要学会去爱,而不是去恨,这世间万物生生灭灭,恨永远没有尽头,阿娜不想你一生都囚于恨意,太苦了,阿曼要像太阳花一样,明亮和张扬”
母妃死前让我去恨,这十几年我也习惯了靠恨拼命活着。
可阿娜又让我去爱。
我不知道她们说的谁对谁错。
我甚至不知道阿娜说的爱是什么?
我只知道,阿娜曾教过我一蛊,说是女子一生可用一次,中蛊之人必会对我爱得死心塌地。
这般伤人性命的大蛊,想来我这一生也不必用上。
启程回大康的前夕,我终是见了巴格勒一面。
我跟草原上我熟识的每一个人都一一告别,偏躲过巴格勒的话,倒是显得我扭扭捏捏,不那么光明磊落一般。
再者说,这一别,怕是今生再无半分再相见的机会。
纵是我有万般不该、不能、不必,也由着自己放纵这一次吧。
“就这一次”
我默默告诉自己,这一次放纵过后,哪怕是何种境地,我都不会再任由自己贪恋丝毫。
见他时,他赤裸着上身,卧于床榻,身上只盖了薄薄一床纱布。
背上血肉模糊,尚未愈合的地方,还在丝丝渗着鲜血。
我竟不知,这些时日未曾相见的他,竟是重伤至此。
十年相识,第一次见他这般孱弱,我开口询问的声音也不由得带上了几丝颤意
“你这是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见我了”
“怎么会?我到底唤过你多年兄长。你这伤?”
“阿塔打的”
“为什么?”
“阿塔让我与将军女儿定亲,我不愿”
“为什么?”
“你不知道为什么?”
巴格勒的那一双眸子像极了草原深秋漫天的星河,星辉掩映间像是有魔力流转,只叫人多看一刻便会被勾魂摄魄、不管不顾了去。
巴格勒带着几丝委屈与渴求的反问让我僵在原地,嗫嚅半天,也不知回应什么,一时间气氛竟莫名的凝重又尴尬。
“我要回大康了,你多多保重”
巴格勒灼热的眼神看得我内心发慌,我只好低下头摩挲着自己的裙摆。
“嗯,一路保重,过几日我去大康接你”
巴格勒伸手握住我无处安放的手,那一瞬间竟会不由得生出几分心安,好似这句话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实现一般。
这人真是傻,竟觉得我这趟还如平日里出门闲逛,想归便归是怎地。
心里莫名闪过一丝期待,鬼使神差之下,我竟也没有反驳。
只伸手从袖口出掏出一枚瞬身清透的玉琢平安扣,放于巴格勒枕边。
叮嘱保重之后,起身离开。
直到我回到毡房,身上那被他眼神所灼烧的感觉才渐渐平息。
就连被巴格勒握过的手,也酥酥麻麻不得自在,让我不由怀疑这人是否给我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蛊,不然怎会生出如此感觉。
心念间引着蛊后全身检查了一番,才确定自己没甚问题,这才放下心来。
留给巴格勒的,是我母妃死前赠与我的唯一之物。
我也不知为什么会把它留给他。
这几日心里一直有个声音驱使,几番纠结之下,便是做了这个决定。
想来我此行回去,这玉器也未必能留存完整,倒不如留在这草原,也省的浪费。
启程那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草原一派生机。
青草茂茂,牛羊若欣,远处遍坡的太阳花像是躺倒的彩虹。
你看,这片不属于我的天地,也在庆祝灾星离去。
阿塔、阿娜、帕提曼、将军.......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策马而立,十里相送。
就连巴格勒,也束发着锦,驱马跟随。
真不知这紧身收束的衣服,是怎么穿在他遍是伤痕的身上。
十里已至,看着已是泪人的阿娜和帕提曼,我眼眶几番酸涩。
终是落下这十年来的第一场眼泪。
饿狼扑咬时我没哭
葵水初来时忧心将死我没哭
一年前敌袭重伤,双腿骨断我没哭。
......
今日竟因着一场相送而哭。
我这般扭捏脆弱,怎的能完成母妃临终所托。
想到这里,我挥手策马,再也不曾回头的向前奔去。
耳边风声咧咧,我却是知道,那日的许多人在原地待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