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是浸了墨般沉寂,黛黑色的天幕上,寥落的挂着几颗疏淡的星子,寥寥无几。
薛颂伊已经在院子里跪了不知多久了,她像是一个没有人要的破旧布偶,被随手扔在地上。
宝云儿好冷啊。
宝云儿好饿啊。
宝云儿好想回家啊。
薛颂伊抬头看着天空,眼睛已经哭的红肿,眼角的泪还在流着,她也没有去擦拭。任凭眼泪肆无忌惮的顺着脸颊滴落到嘴里,是咸的,落到心里,是苦的。
初入宫时,皇后娘娘告诉她,父亲在边疆打仗,需要国家的帮助。母亲身体抱恙,需要宫里的药材维持。阿姐不久出嫁,也需要她的面子。
所以,她一定要乖乖听话,好好跟着和春姑姑学规矩。
如果和春姑姑训诫她,她也绝不能告诉家里人。因为如果她说了,父亲就回不来了,母亲就好不了了,阿姐也就嫁不了了。
皇后娘娘还告诉她,她应该懂得感恩,知晓她和和春姑姑都是为了她好,她可万不能怨她们。
她可万不能怨她们。
宝云儿可万不能怨父母亲,阿姐说。
宝云儿一定要乖乖听话,皇后娘娘说。
万般苦楚涌上心头,薛颂伊却也只能低头小声的呜咽着,所有的委屈就算是打碎了牙也要咽进肚子里。
阿姐,宝云儿不喜欢吃葱花,它真的好辣好难吃。可和春姑姑会打宝云儿手板,宝云儿不得不吃。
阿姐,宝云儿不喜欢穿宫服,它太沉了,压的宝云儿肩膀疼。可和春姑姑会骂宝云儿矫情,宝云儿不得不穿。
阿姐,宝云儿不喜欢背书,它们好难好枯燥,憋的宝云儿喘不过气来。可背不完和春姑姑不让宝云儿吃饭,宝云儿不得不背。
阿姐,宝云儿好久都没荡过秋千了,和春姑姑不让。如果宝云儿失了规矩,她就要让宝云儿在院子里跪好久好久。
阿姐,宝云儿想你了,宝云儿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你说,可皇后娘娘和和春姑姑都不让宝云儿说。
想着想着,薛颂伊竟迷迷糊糊的一头栽了下去。她太累了,也太困了。
“桐儿,本宫乏了,我们回去罢。”薛颂伊疲倦道。
夜色深沉,月华满地。轻柔的微风缓缓吹过,似乎有莫名的低语在其间缭绕不绝。
坤华宫里,桐儿备好了沐浴要用的水,薛颂伊却说想加些新摘的花瓣进去。
“那奴婢去去便回。”桐儿领命后便离开了。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薛颂伊独自坐在浴池边,氤氲的水汽逐渐蒙上了眼,不禁思绪翩翩。
薛颂伊第一次见到任远之是在她初入宫时。
那时她跪在地上,上面高坐着陛下和皇后娘娘,而任远之就站在陛下身边。
十二岁的任远之生的俊美清秀,一双温柔得似乎要滴出水来的澄澈眸子嵌在一张完美俊逸的脸上,身姿英挺,仿若修竹。
薛颂伊竟傻乎乎的直愣愣的盯着他,惊讶于他的墨色长袍领口和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间还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紧带,比女子的衣裳还要精致。
那天陛下和皇后娘娘说的什么薛颂伊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只记得,任远之看着她笑着说:“我曾见过妹妹,泰和二年的宫宴,妹妹可谓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薛颂伊早已不记得泰和二年的宫宴上,她是如何,他又如何。薛颂伊只知道,那天他似是来的匆忙,墨色长发不加修饰便随意扬在身后,满身少年意气。
她只记得,任远之眼里的光从未有过暗淡,充满星辰,毫无戾气,风尘仆仆又无拘无束。只一眼,薛颂伊便终身难忘。
许多年后,薛颂伊仍能清楚的记得,他的眼里满是草长莺飞和风清明月。
少女的心动,或许只在一瞬。就连薛颂伊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时喜欢上他,何时承认喜欢上他的。
或许是在无数次被和春姑姑刁难时,他总能“恰好”路过,替她解围。
或许是在无数次心情惆怅郁闷时,他总会“恰好”来访,哄她一笑。
再或是他毫不吝啬的夸赞,又或是他明目张胆的偏心。
“我知道阿云喜欢薛大小姐做的云花糕,喜欢城东白杨里的小福团,喜欢南苑的鸢尾,喜欢吃桃子味的冰碗,喜欢在酉时荡秋千,冬天喜欢穿用南荣羊毛做的外袍。”
任远之一口气说完,然后顿了顿,低头直勾勾的看着薛颂伊。
薛颂伊也抬头看着他,任远之的眼睛有些微微泛红。薛颂伊想问他为什么眼睛红了,可还没等她问,便听见了那句:
“那我呢,你可以喜欢我吗?”
任远之的脸已经红了个彻底,黑湿亮的睫毛,鼻尖和眼角都一片通红,湿润的琥珀色瞳孔里满是紧张,眼睛也微微湿润。
薛颂伊有些惊讶的看着任远之,一时难以置信。
他也会喜欢我吗?这个问题薛颂伊想了好久好久,显然,这个问题在这一刻已经有了答案。
薛颂伊看着少年害羞的通红的脸颊,稍稍靠近了一点点,坏笑着说:“那你猜,我喜欢你吗?”
薛颂伊像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一样,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
任远之从刚刚的紧张中回过神来,耳尖泛红,尴尬的咳嗽两声:“我,我希望……”还没等他说完,薛颂伊便抢先一步说道:
“我当然喜欢你呀!”
薛颂伊一步扑到任远之怀里,心跳加速,仰起头来看着他。
少年站在盛开的桃花树下,身后是骄阳,映的他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片片桃花飞落,落在他的肩上。看着眼前的薛颂伊,任远之瞬间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还没等他开口,薛颂伊便凑近在他耳边轻声说:“任星牧,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
“吾心慕之芙蓉,堪堪九年。”任远之一边说着,另一边眼泪便顺着下巴滴落下来。
“任星牧你怎么还哭了!”薛颂伊连忙伸手替任远之擦拭眼泪。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任远之笑着摸了摸薛颂伊的头。
突然,薛颂伊心中一震:“我曾见过妹妹,泰和二年的宫宴,妹妹可谓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薛颂伊反应过来后轻轻把头埋在任远之怀里,莞尔一笑。
春日,桃花,少年。
那是她最美好的回忆。
桐儿回来的时候容光焕发,面若春桃。
薛颂伊看到后心里明白了几分,却是没有多问。
桐儿把新鲜采摘的桃花瓣撒到水里,转身问道:“娘娘,流萤阁下午送来了帖子,邀您参加明日的朝阳宴。”
“那就去看看罢。”薛颂伊轻声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