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如同掺杂了煤灰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伦敦东区迷宫般的贫民窟上空。狭窄的巷道如同巨兽肠道般曲折、污秽,两侧是摇摇欲坠、被油烟熏得漆黑的砖房,窗户大多用破木板钉死,如同空洞的眼窝。脚下的地面是永远湿滑粘腻的烂泥,混杂着腐烂的菜叶、不明秽物和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工业废水。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烟、粪便、腐臭和绝望混合的窒息气味。偶尔有裹着破布的身影在雾中幽灵般闪过,随即又消失在更深的阴影里,只留下空洞的咳嗽声或压抑的啜泣。
艾薇·克拉克架着利亚姆,像拖着一个沉重的、正在渗血的麻袋,在浓雾和阴影中疾行。她的脚步迅捷而精准,每一次落脚都避开泥泞最深的坑洼,每一次转向都选择最隐蔽的夹角。利亚姆的意识在“苦痛麻痹剂”的作用下处于一种诡异的漂浮状态,身体的剧痛被一层冰冷的麻木感隔绝,但每一次颠簸都让断裂的骨头发出无声的呻吟。他左手的伤口被艾薇用撕下的布条草草包扎过,此刻正传来一阵阵灼热的胀痛。而他的右手,依旧死死地、如同本能般攥着那枚冰冷的黄铜哨子,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僵硬发白。
周围的喧嚣——远处工厂区尚未平息的爆炸余音、贫民窟居民的哭喊、醉汉的咆哮——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唯有通过手中铜哨传来的“声音”,异常清晰地在他意识深处回响。
那声音来自地下深处。
咚…咚…咚…
沉重、缓慢、带着一种非人的、金属质感的搏动。如同一个沉睡在伦敦地底亿万年的钢铁巨兽,正被某种亵渎的力量缓缓唤醒,开始舒展它那由冰冷管道和沸腾蒸汽构成的庞大身躯。这搏动不再局限于工厂下方的主管道,而是如同瘟疫般蔓延、同步!他能“听”到,四面八方,无论远近,无数或粗或细的蒸汽管道,都开始应和着这个恐怖的节拍!它们不再是沉默的运输工具,而成了这巨兽庞大循环系统的一部分,随着那沉重的心跳,贪婪地汲取着来自地表的热量、噪音、甚至……某种无形的、源自生命本身的“压力”!
每一次搏动传来,利亚姆都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也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攥住,强行拖拽着去迎合那非人的节奏,带来一阵阵心悸般的窒息感。铜哨的冰冷触感是唯一的锚点,微弱地过滤着那些搏动中蕴含的、令人疯狂的混乱低语和扭曲意志。
“艾薇……”利亚姆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地下……在动……像心跳……”
艾薇架着他的手臂猛地一紧,步伐没有丝毫停滞,深褐色的眼眸在浓雾中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我知道。”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沉重的紧迫感,“所以我们必须更快!抓紧我!”她没有追问利亚姆感知的细节,这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他们穿过一条散发着浓烈尿臊味的死胡同,艾薇在一堵看似普通的、爬满霉斑的砖墙前停下。她迅速扫视四周,确认无人尾随后,伸出带着皮手套的右手,在墙面上几块不起眼的砖块上以一种特定的顺序和力度快速敲击了几下。
“咔哒…咔…哒哒…”
轻微的机括声响起。墙面上一块约莫半人高的区域,连同其上的砖块,竟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混合着机油、金属锈蚀、劣质烟草和消毒水气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进去!”艾薇低喝一声,几乎是半推半抱地将利亚姆塞了进去,自己也迅速闪身而入。身后的墙面随即无声地滑回原位,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
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甬道。墙壁是粗糙挖掘的土石,顶部用粗大的、布满锈迹的工字钢支撑着,缝隙里不断渗出冰冷的水滴,滴落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单调而令人不安的“滴答”声。空气更加浑浊闷热,唯一的光源来自甬道尽头拐角处透出的、摇曳不定的昏黄光芒。
艾薇扶着利亚姆,小心翼翼地向下走去。脚步声在寂静的甬道里被放大,伴随着水滴声和利亚姆粗重的喘息,显得格外清晰。越往下,利亚姆通过铜哨感受到的地下搏动就越发清晰、沉重!咚!咚!咚!每一次搏动都仿佛直接敲击在灵魂上,让甬道的墙壁都似乎在微微震颤!他能“听”到支撑着甬道的工字钢在呻吟,内部的金属结构在无形的压力下正发生着极其细微、却持续不断的应力畸变!
甬道尽头是一个拐角。转过拐角,视野豁然开朗。
一个大约十米见方、挑高不足两米的地下空间呈现在眼前。这里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被改造成临时避难所和工坊的洞穴。墙壁同样用锈蚀的工字钢和粗糙的木板加固。空间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由废弃金属板和厚重橡木拼凑而成的工作台,上面堆满了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物品:散落着精密黄铜齿轮的复杂机械结构、缠绕着五颜六色绝缘线的古怪线圈、盛放着各种颜色可疑液体的玻璃瓶罐、摊开的写满密密麻麻公式和潦草符号的图纸、还有几把造型奇特、闪烁着寒光的工具(包括艾薇使用过的那种扳手刺刀)。
工作台一角,一台由废旧蒸汽机核心改造的小型发电机正“突突”地运转着,驱动着悬挂在顶部的几盏瓦斯灯,昏黄的光线将整个空间染上一层油污般的暖色调,却无法驱散角落浓重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机油味、松节油味、焊锡的焦糊味以及一种更深的、类似陈旧金属和化学药剂混合的奇异气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工作台后站着的那个人。
一个老人。身形佝偻,瘦骨嶙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穿着一件沾满油污、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皮围裙,里面是洗得发白的粗布衬衫。稀疏的灰白头发凌乱地贴在头皮上,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和老人斑,鼻梁上架着一副用铜丝和胶带勉强固定的、镜片厚如瓶底的眼镜。镜片后,是一双与衰老身体截然不同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明亮、锐利、如同鹰隼般的浅蓝色眼眸,此刻正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光芒,死死地盯着工作台上一个正在拆解、内部结构复杂到令人眩晕的黄铜仪表盘。他的双手,虽然布满老年斑和深刻的皱纹,却异常稳定而灵活,正用一把细如发丝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仪表盘内部那些细小的、闪烁着诡异微光的齿轮和簧片。他的左耳上,戴着一个结构复杂的黄铜助听器,几根纤细的金属探针深入耳道。
“伊莱贾!人带回来了!重伤!”艾薇的声音打破了工作台前的专注。
老人——伊莱贾·斯通——猛地抬起头。那锐利的目光瞬间穿透厚厚的镜片,如同探照灯般扫过被艾薇架着的、浑身浴血、几乎不成人形的利亚姆。他眼中那狂热的专注瞬间被震惊和凝重取代。
“诸神在上!快!放到那边的板子上!”伊莱贾的声音沙哑而急促,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他迅速放下手中的镊子,指向工作台旁边一张铺着脏污帆布、沾满各种可疑污渍的简易担架床。
艾薇迅速将利亚姆平放在担架床上。冰冷的帆布触感让利亚姆打了个寒颤。伊莱贾已经快步走了过来,动作出奇地敏捷。他先是用手指快速检查了利亚姆的颈动脉和瞳孔反应,然后那双布满油污、却异常稳定的手开始在他身上摸索,检查着明显的伤口和骨骼断裂的位置。
“左臂撕裂伤,深可见骨,失血严重……右侧三根肋骨断裂,疑似插入肺部……左小腿开放性骨折……多处软组织挫伤和烫伤……还有……”伊莱贾一边检查,一边用极快的语速报出伤情,每报出一项,脸色就凝重一分。他的手指在利亚姆胸口按压时,利亚姆猛地咳出一口带泡沫的鲜血,呼吸变得异常困难。
“肺部刺穿,气胸!艾薇,准备穿刺针和单向阀!快!”伊莱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艾薇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最精密的机器般执行命令,迅速从工作台旁一个打开的、散发着浓烈消毒水气味的金属工具箱里取出所需的器械。她的动作精准而迅速,显然对这套流程极其熟悉。
利亚姆的意识在剧痛和窒息感中沉浮,视线模糊。他只能看到伊莱贾那张布满皱纹、此刻却无比严肃的脸在眼前晃动,感受到那双稳定却冰冷的手在他身上操作带来的触碰。他能“听”到伊莱贾身上传来的声音——不是心跳,而是他左耳上那个黄铜助听器内部精密的齿轮和簧片在高速运转时发出的、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滴答”声和“嗡嗡”声。这声音与周围环境噪音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机械韵律感。
“忍着点,小子!这一下会有点疼!”伊莱贾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感知。紧接着,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左胸口传来!伊莱贾手法极其老练,一根粗大的穿刺针瞬间刺入肋间,紧接着是气体被强行排出的“嗤嗤”声。窒息的痛苦瞬间缓解了大半。
就在伊莱贾专注于处理利亚姆的致命伤时,利亚姆攥着铜哨的左手,再次传来强烈的感知!
咚!咚!咚!
地下那沉重的心跳搏动,骤然加剧!频率猛地提升!不再是缓慢的试探,而是如同战鼓般急促的擂动!整个安全屋所在的土层都在随之震颤!头顶支撑的工字钢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
这一次,搏动中蕴含的信息更加“清晰”!利亚姆的脑海中瞬间“映照”出一幅恐怖的景象:以安全屋所在位置为中心点,方圆数公里范围内,无数条深埋地下的蒸汽管道内壁,那些暗金色的搏动“血管”网络骤然亮起!亮度提升了十倍不止!它们如同被注入强心剂的活物,疯狂地搏动、扩张!无数细微的、如同熔岩构成的血红符文,在那些搏动的血管网络节点上浮现、旋转、明灭!每一个符文的闪烁,都对应着一次管道内部压力的诡异飙升和结构的瞬间畸变!整个伦敦东区的地下管网,正被一种无形的、亵渎的力量强行唤醒、同步、并……“活化”!
“它……它加速了……到处都是……符文……在亮……管道……要活了……”利亚姆在剧痛和这恐怖感知的双重冲击下,发出断断续续、充满极致恐惧的呓语。
伊莱贾正在为利亚姆骨折的小腿进行临时固定的动作猛地一顿!他那双锐利的浅蓝色眼眸瞬间收缩,猛地抬起头,不是看向利亚姆,而是死死地盯向安全屋那由土石和金属支撑的拱顶!他左耳的黄铜助听器内部,齿轮的运转声瞬间变得尖锐而急促!
“该死!这么快?!”伊莱贾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艾薇!准备转移!‘活钢之潮’的脉动被强行催化了!这里暴露了!”
艾薇正在给利亚姆手臂的撕裂伤进行清创缝合,闻言猛地抬起头,燃烧着余烬的眼眸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女王之影’?”她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个词。
“只能是他们!”伊莱贾语速飞快,手上的动作却更加麻利,用几块夹板和绷带死死固定住利亚姆骨折的小腿,“只有他们掌握的‘秩序谐振器’,才能这么精准地刺激管网核心,引发区域性的‘污染共振’!这是犁庭扫穴!他们在逼我们出去!或者……直接活埋!”
仿佛为了印证伊莱贾的断言——
“嗡——!!!”
一声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带着强烈金属扭曲感的超高频率嗡鸣,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猛地从安全屋正上方穿透厚厚的土层和工字钢支撑,狠狠灌入整个空间!
嗡鸣响起的瞬间,利亚姆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贯穿!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昏厥!手中的铜哨猛地变得滚烫!安全屋内,所有的瓦斯灯光如同接触不良般疯狂闪烁、明灭不定!工作台上那些精密的黄铜仪器内部瞬间爆出无数细小的电火花!玻璃器皿“噼啪”碎裂!悬挂的工具叮当作响!那台小型蒸汽发电机发出痛苦的哀鸣,转速急剧下降!
更可怕的是,整个安全屋的墙壁、地面、拱顶,所有裸露的工字钢支撑结构表面,那些原本隐匿的暗金色搏动纹路,如同被泼了浓硫酸般瞬间变得清晰刺目!它们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疯狂闪烁、搏动!伴随着每一次搏动,冰冷的金属表面竟开始渗出细密的、如同汗珠般的暗红色粘稠液体!空气中那股混合着机油和化学药剂的味道瞬间被一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腻的铁锈和血腥混合的恶臭所取代!
“呃啊!”伊莱贾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猛地一晃,左耳的黄铜助听器表面瞬间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几缕暗红色的血液顺着耳廓流了下来!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痛苦和一种……理智被疯狂冲击的混乱迹象!显然,他那依靠精密机械辅助的感知系统,在这恐怖的“秩序谐振”冲击下,首当其冲地受到了重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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