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22:17,陈正国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悬了三秒,终于按下通话键。
听筒里的忙音“嘟——嘟——”响到第四声时,他喉结动了动,指节在桌面敲出极轻的节奏——前世李华总说自己手机24小时不关,可这通电话若再晚十分钟,她该去医院照顾老母亲了。
此刻窗外的风卷着枯叶贴在玻璃上,仿佛某种不安的预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从记忆中汲取力量。
“喂?”听筒里传来带着睡意的女声。
“李主任,我是区政府陈正国。”陈正国放轻声音,“实在不好意思这个点打扰,是关于老旧小区改造的事——您上午说朝阳社区王大姐家屋顶漏雨,施工队去年拉着建材到门口又被叫停的事,我想请居民们明天开个座谈会。”
电话那头静默两秒,接着是窸窸窣窣的翻身声:“小陈啊,我就说你和那些坐办公室的不一样。”
李华的声音突然清亮起来,“要多少人?我现在就联系几个热心居民,朝阳、红光、幸福里三个社区,保证都是受改造停滞影响最深的。”
陈正国捏着钢笔的手松了松,前世此刻李华也是这样,凌晨三点还在挨个给居民发消息。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审批卷宗,第三次退回日期与恒安建筑拿资质的时间线在台灯下泛着冷光。
他咬紧牙关,心里明白这场座谈会一旦失败,王大姐家的墙会继续漏雨,刘师傅家的下水道依旧堵塞,而张建国这条利益链只会愈发牢固。
“麻烦李主任重点叫上王大姐,还有去年见过施工队的几位。对了,就说是政策落实情况调研,别让居民们有顾虑。”
“明白!”李华应得干脆,“明早九点,朝阳社区活动室,我让老张头提前去开门。”
挂断电话,陈正国立刻拨给周莉。
手机刚接通,那边就传来哈欠声:“陈哥还没睡啊?我刚把您要的历年改造承诺书整理完,放您桌上了。”
“辛苦。”陈正国翻开周莉留的文件,第三页右下角果然有2015年青河区政府“三年完成80%老旧小区改造”的红章,“明天帮我去办公室借台录音设备,就说政策研究室做居民调研用。另外……”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如果有媒体记者问起,就说座谈会是常规工作。”
周莉在那边应了声“收到”,陈正国却听见她快速翻找东西的响动,想来是立刻爬起来记备忘录了。
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把台灯往卷宗上移了移——得让这些日期、红章、居民的话,都在同一个链条里说话。
否则,这一夜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次日清晨七点,陈正国提前半小时到朝阳社区活动室。
天还未亮,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映着薄雾。
他推门而入,见李华已经带着三个大妈在搬椅子,王大姐拎着保温桶,掀开盖子就是股小米粥的甜香:“小陈同志,喝碗粥再忙,我们老太太就爱给认真办事的人熬这个。”
他接过碗时,指尖触到粗糙的老茧——前世王大姐就是这样,在纪委调查组来的时候,攥着漏雨的天花板照片哭着说“我们等了三年,不是等一张纸”。
此刻粥的温度透过瓷碗渗进掌心,他突然想起前世看守所里冰冷的铁窗,喉头发紧:“谢谢王阿姨,我一定把大家的话带到。”
八点五十分,活动室坐满了人。
头发花白的退休教师、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拄着拐杖的老工人,连社区门口修自行车的刘师傅都搬着马扎挤了进来。
人群中有低声的议论,也有压抑的愤怒。
李华拍了拍巴掌:“今天陈同志来听大家说掏心窝子的话,改造卡在哪儿,咱们就说哪儿!”
“要说就说实在的!”王大姐第一个举手,“我家顶楼,去年七月梅雨季,雨水顺墙缝往屋里灌,家具全霉了。施工队拉防水卷材到楼下,突然说‘等通知’,这一等就是大半年!”她掏出手机翻出照片,屏幕上是泡得发胀的床垫,“我去问社区,说区里没批;去问区里,说我们小区产权不清——可我们楼是90年代建的单位房,房产证都在手里!”
“可不是!”修自行车的刘师傅猛捶桌子,“我家楼下的下水道堵了三个月,找建设局说在走流程。结果前阵子看见宏达建设的人来量地,说是要给他们新楼盘做配套——合着我们老小区的事,得给开发商让路?”
年轻妈妈小吴举起手机:“我拍了视频!上个月有天半夜,施工队的卡车停在小区门口,车灯照得孩子睡不着,结果凌晨两点又全开走了。我问司机,他说‘上面说恒安建筑还没拿到资质,不能干’——恒安?不就是宏达旗下的吗?”
陈正国的钢笔在笔记本上飞转,每记一条就画个星号。
他注意到李华悄悄对他点头,王大姐的手在抖,刘师傅的脖子红得像要滴血——这些情绪比任何数据都有力。
当小吴提到“恒安建筑”时,他瞥见人群后排闪过一道身影:穿米色风衣、背着相机的女人,是本地新闻的记者王丽。
“王记者来得巧。”陈正国合上笔记本,“我们正需要媒体监督。”
王丽挑了挑眉,径直走到王大姐身边:“阿姨,您刚才说的施工队突然撤离,有证人吗?”
“有!”王大姐拽过身边戴鸭舌帽的老头,“这是当时的货车司机老周,他手机里还有那天的定位——2018年7月10号,晚上九点十七分,朝阳小区南门。”
老周摸出手机,定位截图上的时间与恒安建筑拿到二级资质的日期(7月15日)严丝合缝。
陈正国装作不经意地把整理好的《改造审批退回记录》复印件推到王丽手边,低声:“您看这条——可行性报告被退回三次,每次都是‘数据不清’,可第三次退回后,恒安刚好拿到能接改造工程的资质。”
王丽的瞳孔猛地收缩,指尖划过复印件上的红笔批注:“为什么有的小区先改,有的却迟迟不动?这个角度怎么样?”
“绝妙。”陈正国笑了,前世这篇报道像把利刃,剖开了张建国的利益链。
当晚十点,陈正国的手机弹出新闻推送:《谁在拖慢城市更新的脚步?
青河区老旧小区改造停滞调查》。
他点进去,王大姐的漏雨照片、老周的定位截图、政府三年前的承诺书,全在头版。
评论区瞬间涌进上千条留言:“三年前说‘马上改’,现在连施工队都见不着!”“宏达建设和恒安建筑什么关系?”“建议纪委查审批记录!”
与此同时,青河区建设局副局长办公室里,张建国的茶杯“哐当”砸在地上。
他盯着手机屏幕,额角的青筋跳得厉害——报道里那张《审批退回记录》复印件,分明是区政府档案室的原件!
他抓起座机要拨给档案室,手却停在半空——陈正国这小子,什么时候调的档?
次日清晨,区委常委刘伟的办公室里,烟灰缸堆成了小山。
他把手机拍在桌上:“张建国,你看看!老百姓现在都在问‘政府是不是说话不算数’!”
“刘区长,这是有人故意挑事!”张建国扯了扯领带,额头上全是汗,“老旧小区情况复杂,不能急——”
“不急?”陈正国推门而入,手里捏着那份被退回三次的朝阳小区改造可行性报告,“刘区长,这份报告第一次退回是2018年1月12日,理由‘产权数据不清’;我们1月20日补了房产证复印件,第二次退回是3月15日,理由‘管线迁移未备案’;我们3月22日拿到水务局备案,第三次退回是5月12日,理由‘施工方资质不符’。可恒安建筑7月15日拿到二级资质,7月20日报告就通过了。”
他翻开报告最后一页,“您看,5月12日退回时,我们已经附上了三家具备资质的施工方名单,其中就有恒安——当时它还没有二级资质。”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秒针走动。
张建国的喉结上下滚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这小子连恒安资质升级的时间都查得清清楚楚!
散会后,陈正国刚走到楼梯间,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小陈。”张建国的声音发哑,“年轻人别太钻牛角尖。我听说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快空了,你要是愿意……”
陈正国转身,目光像把刀:“张副局长,我只知道王大姐家的墙还在漏雨,刘师傅家的下水道还堵着。您说的位置,我不感兴趣。”他绕过张建国往楼下走,鞋跟敲在台阶上的声音清脆利落。
张建国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前世看守所里那个“大前门”——当时陈正国也是这样,眼里容不得沙子。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秘书发来的消息:“局长,市纪委监委转发了《谁在拖慢城市更新的脚步?》,要求我们三日内提交整改报告。”
他捏着手机的手开始发抖,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桌上那份《项目进度调整机制》文件上——那是陈正国昨天随会议材料一起发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