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孤山余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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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藉的陈家村在血腥气与尘土味中迎来黎明,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长风商队的黑衣护卫像冰冷的钉子,牢牢钉在柳婆婆那被划为禁区的小院四周,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与残余的恐惧。

偶尔有村民远远望来,眼神复杂地掠过那扇紧闭的木门,敬畏与怨怼无声交织——

昨夜撼动地脉的伟力犹在眼前,可那院中昏迷的少年和他那把沉寂的剑,终究成了灾难的源头象征。

之前堆在院角的“贡品”,早已被悄悄搬空。

院内,空气凝滞如铅。

浓重的草药味也盖不住叶尘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濒临破碎的衰败气息。

他躺在硬板床上,面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几近断绝。身体内部,如同一片被天火肆虐后的焦土。

寸寸断裂的经脉就是龟裂干涸的大地沟壑,而那团被强行冻结在爆发边缘的狂暴力量,则像冰封在深渊之下的熔岩洪流,散发着毁灭的死寂。

每一次柳婆婆枯瘦的手指落下,带着温润厚重的土黄灵光在他胸腹要穴游走,都像是在布满裂痕的朽堤上小心翼翼疏导着随时可能崩毁的洪峰。

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本就苍老的面容更显灰败。

“柳前辈,药来了。”赵明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刻意放得平稳恭敬。

他亲自捧着一个温润的羊脂白玉盒走进来,步履轻缓。

盒盖开启,一股清新沛然、令人精神一振的异香瞬间弥漫开来,稍稍冲淡了屋内的沉郁药味。

玉盒中央,一枚龙眼大小的丹药静静躺着,通体浑圆,流转着柔和的青色光晕,丹药表面隐隐有细密的云纹浮现,正是极其珍贵的蕴基丹。

赵明理姿态放得极低,双手奉上:“此乃阁中秘藏,于稳固道基、弥合经脉有奇效。叶小友遭此大劫,根基受损,此丹或可助其渡过难关。前辈妙手仁心,辅以此丹,定能事半功倍。”

他目光真诚,言语恳切,仿佛全然忘了商队昨夜“恰到好处”的登场时机。

柳婆婆浑浊的目光掠过玉盒,在那枚散发着强大生机的丹药上停留一瞬,又落回叶尘惨白的脸上。

她沉默片刻,没有推拒,只微微颔首,声音沙哑平静:“赵管事有心了。”

她接过玉盒,指尖触碰到温润的玉质,动作依旧沉稳。

赵明理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识趣地告退。

蕴基丹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温和却沛莫能御的暖流,瞬间融入叶尘四肢百骸。

这强大的药力如同最精纯的春雨,渗入他那片焦灼的“废墟”。

破碎的经脉在柳婆婆精纯土灵力的引导与丹药伟力的共同滋养下,如同久旱龟裂的土地贪婪吮吸着甘霖,裂痕边缘开始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滋生细微的肉芽,缓慢却坚定地尝试着弥合。

那股被冰封的狂暴能量,在丹药温和药力的调和与柳婆婆山岳般沉稳的压制下,也终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

一丝丝精纯却微弱得可怜的能量被小心翼翼地抽离出来,艰难地融入新生的、布满了“疤痕”却总算勉强连通的脆弱经脉之中。

痛苦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每一次能量的剥离与融入,都像是用烧红的钝刀在刮擦着灵魂。

叶尘在无边的黑暗与剧痛中挣扎,意识沉浮。

终于,在蕴基丹药力发挥到极致的某个时刻,一股强烈的求生意志如同黑暗中劈开混沌的闪电,猛地将他从深渊边缘拽了回来。

沉重的眼皮如同挂着千斤巨石,他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

模糊的光影晃动,渐渐聚焦成柳婆婆疲惫却带着一丝欣慰的脸庞。

紧接着,一个毛茸茸、带着温暖体温的小脑袋就急切地拱到了他的脸颊旁,带着倒刺的小舌头轻轻舔舐着他冰冷的皮肤,细微而欢快的“呜嘤”声在耳边响起——是银闪。

“呃…”

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试图发声,却只挤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目光急切地转动,带着无法言喻的恐慌,扫过身侧。

看到了!

那柄深褐色的木剑,“不屈”,静静地躺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颜色似乎又深了几分。

剑身已被擦拭干净,血迹无存,露出原本深沉内敛的木纹。

然而,那道细微的裂纹,此刻却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深深烙印在剑脊之上。冰冷,死寂,再无半分往日的脉动与温润。

昏迷前的绝望深渊、门外山魈的腥风、死亡降临的冰冷…

还有,就在意识彻底沉沦的刹那,指尖传来的、那一声微弱却仿佛源自灵魂最深处、带着玉石俱焚般决绝的——剑鸣!

是它!

叶尘通过这么久的接触,他已经明白

了一些事情,尤其是剑鸣的发动。

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恐慌瞬间攫住了叶尘的心脏,比身体的剧痛更甚。

他死死盯着那把剑,嘴唇无声地颤抖着,冰凉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滚落,滑入鬓角。

一只布满皱纹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覆上他紧攥着床单的手背。

柳婆婆的声音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低沉而有力:“剑有灵。它护住了你。灵性…受损沉眠了。”

她顿了顿,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叶尘眼中的悲恸,直抵他灵魂深处,“莫急。也…莫要辜负。”

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有一句沉甸甸的嘱托。

叶尘闭上眼,将那翻江倒海的悲恸狠狠压回心底。

再睁开时,浓烈的悲伤已被一种近乎岩石般的坚毅取代。

他艰难地挪动唯一还能勉强活动的手臂,颤抖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伸向身侧的“不屈”。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木质剑柄。没有回应。

没有一丝一毫的熟悉波动。只有那道裂痕的触感,冰冷而刺目。

他握紧了。冰冷的剑柄硌着掌心,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

此后的日子,成了叶尘与痛苦、与时间、与那把沉寂之剑的漫长角力。

蕴基丹的药力与柳婆婆的灵力持续滋养着他破碎的根基。

每日清晨,当第一缕微光透过窗棂,柳婆婆便会引导他进行最基础的引气调息。

天地间稀薄的游离灵气,如同羞涩的萤火,被叶尘那脆弱不堪、布满“疤痕”的经脉艰难地捕捉、吸纳。

过程痛苦而缓慢,每一次引导灵气在残破的河道中运行一丝,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和灵力不受控的微弱逸散。

这是练气期最根本的修炼——引气入体,淬炼己身,化外界灵气为自身灵力。

只是他的“河道”太过残破,“水流”微弱得随时可能中断。

而每日午后,无论引气带来的痛苦多么难熬,身体多么虚弱,叶尘都会挣扎着坐起,进行他雷打不动的仪式——养剑。

柳婆婆会为他打来一盆清澈微温的山泉水。

叶尘用颤抖的手,拿起一块最柔软、洗得发白的细麻布,在水中浸透,再小心地拧去多余的水分。

他的动作缓慢得近乎虔诚,每一个细微的调整都倾注着全部心神。

湿润的麻布轻柔地拂过“不屈”的剑身,沿着木纹天然的走向,一遍,又一遍。

从剑尖到剑格,每一次擦拭都小心翼翼,仿佛在抚慰一道无形的、深入骨髓的伤痕。

那道细微的裂纹处,他的动作会放得极轻,极柔,如同触碰一个沉睡伙伴最脆弱的伤口。

擦拭完毕,细麻布放在一边。

他会将剑横放在自己盘起的、依旧隐隐作痛的膝上。指腹带着体温,极其轻柔地、缓慢地摩挲过冰冷的剑脊,感受着木质纹理的每一丝起伏,每一分凉意。

仿佛要通过这最原始的接触,唤醒沉睡其中的灵魂。

然后,他会对着膝上的剑,开始低声说话。声音沙哑,气若游丝,只有近在咫尺的银闪能听清。

“今天…引气…好像…顺畅了一点点…”

“赵管事…又送了东西来…有块石头…摸着…很舒服…”他指的是赵明理昨日送来的一枚指甲盖大小、散发着微弱柔和光芒的淡青色晶石——下品灵石。

此乃天地灵气凝聚固化而成,修士可直接吸纳其中精纯灵力辅助修炼,远胜于捕捉稀薄的天地游离灵气。

对于经脉受损、吸纳效率低下的叶尘来说,这枚灵石如同雪中送炭。此刻,它就放在枕边一个小布包里。

“银闪…这家伙…又把柳婆婆晒的…血线藤…啃了一口…苦得它直吐舌头…”正蜷在他腿边假寐的银闪似乎听懂了,不满地用尾巴扫了扫他的小腿。

“村口…张伯他们说…陈莽的大儿子…在城里…好像…很厉害…”

“你…什么时候…能听见?”

“别…睡太久了…”

声音断断续续,在寂静的屋里低回。没有回应。只有膝上木剑冰冷的沉默,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日复一日。擦拭。摩挲。低语。成了他在无边痛苦与缓慢康复中唯一的锚点,一场无声的誓言与守望。

屋外的世界在缓慢恢复。

商队护卫依旧守着,如同沉默的雕塑。赵明理每隔几日便会登门,姿态愈发谦恭。

这次他带来的是一小袋约莫十枚的下品灵石,还有几株品相不错的固本培元草药。

“叶小友恢复得如何?前辈辛苦了。”

赵明理笑容可掬,目光扫过叶尘膝上那把被反复摩挲的木剑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探究。

“这点灵石和草药不成敬意,希望能对小友的恢复有所裨益。

陈家村遭此劫难,我长风阁也感同身受,定会协助善后到底。”

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提起,“说来也巧,昨日清理陈莽家废墟,搜检残存物品时,发现了一封未及焚毁的信函残片,似乎是寄往城里王家的…”

柳婆婆原本半阖的眼帘倏然抬起,浑浊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针,直刺赵明理。

一股无形的压力悄然弥漫。赵明理心头一凛,脸上的笑容却不变,将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焦黑的残破信纸双手奉上。

纸上字迹潦草模糊,透着一股仓促与狠厉:

“…事已败露…叶尘未死…神兵有异…速告吾儿陈上…务必借王家之势…斩草除根…此子…断不可留!…皮卷…鼠…寻…”

落款只有一个模糊的“莽”字。

“王家?”

柳婆婆的声音陡然变得异常低沉冰冷,如同寒泉流过冰面。

“金澜城,经营‘灵犀阁’,垄断附近三城低阶丹药、符箓买卖,家主王天霸…筑基中期修为的那个王家?”

赵明理心头再震,面上恭敬更甚:“前辈明鉴,正是。

这陈莽的长子陈上,据查,就在金澜城王家效力,颇得王天霸次子王麟的信任,掌管着王家一支不小的护卫力量。”

他小心地观察着柳婆婆的脸色,“看来这陈莽,临死还想拉个垫背的,把水搅浑。”

柳婆婆枯瘦的手指捏着那张残破的信纸,沉默良久。屋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叶尘停止了摩挲剑身的动作,抬头看向柳婆婆,虽然虚弱,眼神却凝重起来。

连银闪都竖起了耳朵,警惕地盯着门外。

“哼。”

一声冰冷的哼声打破了沉寂。

柳婆婆将信纸丢还给赵明理,浑浊的眼中寒光闪烁,不再掩饰那份源自“覆地手”的峥嵘。

“陈莽是条疯狗。他这大儿子陈上,恐怕也不是善类。借刀杀人?王家…”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赵管事,这陈家村的风,怕是要吹到金澜城去了。王家的手…伸得够长,也够快啊。”

她转身走到窗边,佝偻的背影对着屋内两人一兽,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叶尘耳中,如同沉重的鼓点:

“叶尘,听见了吗?断了爪牙的老狼,窝里还有能召唤豺虎的崽子。这孤山的风,从来就没真正停过。擦亮你的剑,养好你的伤。真正的麻烦…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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