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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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风如刀,刮过破旧的窗棂,发出呜咽似的声响。

李泽猛地睁开眼,浑身一个激灵。

入眼是熟悉的、家徒四壁的泥坯房,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草药味和若有若无的霉味。

他低头,看见一双瘦弱但属于少年的手。

重生了。

脑海中闪过妻子得意的狞笑,儿子冷漠的眼神,还有心脏抽搐的剧痛。

他在部队里摸爬滚打,在战场上枪林弹雨都没倒下,戎马半生,四十多年的人生,最终竟是如此憋屈地收场。

“咳咳……咳……”

里屋传来妹妹李小玉压抑而虚弱的咳嗽声,瞬间把李泽的精神拉回。

今天!

他心脏猛地一抽,就是今天!妹妹病情最重,差点没挺过去的一天!

“周医生,小玉她……她这情况,真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一个苍老而焦急的女声响起,是邻居吴嫂。

门外,几个村民围着一个穿着朴素、戴着眼镜的年轻女人,正是下乡知青、村里唯一的医生周晓。

周晓眉头紧锁:“吴嫂,不是我不想办法,小玉这身体亏空太久了,严重营养不良。高烧不退,再不想办法补补,恐怕……”

她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补补?这冰天雪地的,哪有东西补啊!”一个粗壮的汉子何昌叹气,“连点野菜都挖不到。”

“是啊,大人都勒紧裤腰带呢,更别说孩子了。”另一个村民郝军也搭腔。

李泽站在门边,听着外面的议论,感觉心窝子疼。

上一世,也是这般光景。可那时的他,算个什么东西?

妹妹在屋里咳得快断了气,他呢?不是在哪个狗窝里喝得烂醉,就是把家里最后一点口粮都输在了牌桌上。

他只记得自己被吴嫂骂得狗血淋头,被村长王亮指着鼻子唾骂‘你这个畜生,你妹子都快没了,你还想着赌钱!’。

他当时也急过,也恨过自己,可那股子劲儿一上来,拳头挥出去,钱没挣到,反倒把村头老李家的猪都给偷了,结果还没等卖出去就被抓个正着,又被村里罚得倾家荡产。

妹妹的命,就那么一点点从指缝里溜走了,而他这个‘哥’,就是个眼睁睁看着、却只会添乱的混账!

小玉需要肉!需要营养!

他紧了紧拳头,咬牙起身,身体因为虚弱而有些摇晃。

“哥……咳咳……哥……”里屋,小玉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李泽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

他立刻朝着门口跑去。

“哎,李泽,你干啥去?”何昌眼尖,第一个发现了他。

屋外的几个人都转过头。

李泽没有理会,径直冲向墙角,那里斜靠着一杆老旧的猎枪。

那是父亲留下的,也是这个家唯一值钱的东西。

“站住!”何昌一把拽住李泽的胳膊,“你小子疯了?动那枪干什么?那是我爹当年交给村里的,你爹只是保管!”

郝军立刻堵在门口,双手抱胸,斜着眼打量他:“哟,这不是李大少爷吗?平日里只知道在炕上蒙头睡大觉,或是跑去镇上跟那些狗日的赌钱,今儿个怎么想起动这宝贝了?别是又输光了,想拿这枪去抵债吧?这可是村里对付野猪的宝贝,不是你拿去败家的玩意儿!”

“就是!他娘的,这混账平日里见着个老实人都能上去讹两句,你还指望他能打猎?”另一个村民阴阳怪气地附和,“别是饿昏了头,想拿枪去换吃的,结果把村里的老母鸡都给打了吧?”

吴嫂焦急地打圆场,声音都带着颤:“哎呀,你们少说两句,孩子也是急的……小玉她……”

“急?急就能拿全村的家当去送死?”何昌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李泽脸上,“他李泽急?他急过他妹子病成这样吗?他急过他娘当年是怎么没的吗?他除了急着喝酒赌钱,什么时候急过正事!这枪要是没了,你负责?还是他这个只会惹祸、害人精的混账负责?他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村里谁不知道!”

一直沉默的村长王亮走了过来,他吐掉嘴里的烟锅巴,:“李泽,把枪放下!这枪,你没资格碰!你爹当年把枪交给村里保管,就是怕你这种混账东西拿去胡作非为!滚回去,别在这里碍眼!”

李泽猛地甩开何昌的手,因为用力过猛,身体一个踉跄,但他死死扶着墙站稳,胸膛剧烈起伏,双眼布满血丝。他死死盯着村长王亮:“王叔,这枪是我爹留下的!他当年用命换来的!现在我妹也快没命了,我不用它用什么?!你们说我是混账,是牲口,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我认!我李泽过去是混账,是没出息!可今天!我妹子要是死了,我就算变成鬼,也得拉你们这些拦路狗垫背!谁他娘的敢拦我,我就跟他拼命!”

说罢,他不再争辩,猛地向前一撞,用肩膀狠狠地撞开挡路的郝军。郝军猝不及防,被撞得连退几步,差点摔倒,嘴里骂骂咧咧:“这混账东西,真他娘的疯了!”

李泽一把抓起猎枪,咔嗒一声,熟练地将唯一一颗子弹上膛,枪口微微下沉,对着地面。他呵哧呵哧喘着粗气:“我今天必须进山!谁再拦我,这颗子弹,我不保证它会打向哪里!你们不是说我混账吗?你们不是说我疯了吗?今天,老子就疯给你们看!如果我回来了,猎物分村里一半!但如果老子死在山里,你们也别想好过!”

这番话,配上他那副不要命的架势和手里上膛的猎枪,彻底镇住了所有人。何昌吓得脸色煞白,连连后退,指着李泽的手都在颤抖:“你……你这个畜生,你真敢开枪!”

王亮紧紧皱着眉,盯着李泽看了足足有十秒,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滚!死在山里,没人给你收尸!别脏了村里的地!

李泽没有多看他们一眼,拉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夹杂着雪籽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他脸颊生疼。

他一步踏入风雪。

门外,白茫茫一片,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能见度极低。

山林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巨怪,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寒冷刺骨,但李泽的心却一片火热。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跋涉,脑中飞速运转。

他前世在妹妹死后入伍当了侦察兵,野外生存是必修课。

他回想起小时候和父亲一起进山,这附近哪里地势相对平缓,哪里可能有野兔窝。

兔子,是眼下最现实的目标。

他没有贸然往深山里去,而是在村子外围的山林边缘搜寻。

他运气足够好,走了不到两个小时就有所发现。

是脚印。

很小,梅花状,两前两后,前面的小而深,后面的大而浅。是兔子。

李泽蹲下身,伸出手指,却没有触摸雪地。作为一名老侦察兵,他仅凭观察就能做出判断。

他仔细观察着脚印的边缘,棱角分明,没有被风抚平的痕迹,说明这些脚印是今天凌晨留下的,很新。他又看了看脚印的朝向,是朝着一片背风的缓坡。那里长着一些低矮的灌木和枯草,很可能是兔子的觅食地。

李泽没有直接顺着脚印追上去。那样会过早地暴露自己。他拉开一段距离,从侧面包抄,利用山脊和树木作为掩护,轻拈脚步,朝着那片缓坡靠近。

越靠近那片缓坡,他越是小心。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一丝极淡的、属于草食动物的腥臊味。

李泽停在一棵粗壮的樟子松后,缓缓探出半个头。

果然,在前方五十多米外的一片灌木丛下,雪地被刨开了几个坑,露出了下面的枯草根。几只雪白的兔子正在那里啃食。它们时而低头,时而警惕地竖起长长的耳朵,转动着脑袋,观察四周的动静。

五十米,对于这杆膛线都快磨平了的老枪来说,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射击距离。风、温度、枪管的老化,任何一个微小的变量都足以让子弹偏离目标。

他必须再靠近一些。

他咬咬牙,索性直接趴在地上匍匐前进。

接下来的行动,考验的是极致的耐心和体力。

李泽利用手肘和脚尖的力量,贴着地面,一寸一寸地向前蠕动。冰冷的雪从领口和袖口灌进来,刺激着他的皮肤,但他恍若未觉。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远方那几个白色的小东西身上。

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

在这个距离,他甚至能看清兔子嘴巴咀嚼时,胡须的轻微颤动。

但他还是没有开枪。

机会只有一次。子弹只有一颗。他不能赌。

他需要一个绝对的把握。

他停止了移动,像一块白色的岩石,静静地趴伏着。他在等,等一个最佳时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寒冷仿佛要将他的血液冻结。他的手指已经有些僵硬,但他依然死死地握着枪,保持着随时可以击发的姿态。

就在这时,其中一只体型最大的兔子,似乎是吃饱了,直起了身子,用后腿站立起来,两只前爪揣在胸前,呆呆地望着远方。

这个姿势,将它整个胸腹部都暴露了出来,目标瞬间变大了数倍。

就是现在!

没有深呼吸,没有犹豫。从发现机会到做出反应,整个过程快如闪电。

瞄准、屏息、击发。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打破了山林的寂静。

那只站立的雪兔,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推了一把,身体向后一仰,重重地摔在雪地上,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

其余的几只兔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魂飞魄散,四散奔逃,瞬间就消失在了茫茫的林海雪原之中。

李泽没有立刻起身。他依旧保持着射击的姿势,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这大雪天碰见别的猎人倒不太可能,但是万一吸引了什么大型野兽那可糟了。

确认安全后,他才迅速站起来,快步跑到猎物旁。

子弹精准地从兔子前胸射入,干净利落。他拎起兔子掂了掂,足有七八斤重,肥硕得很。

虽然一只兔子,省着点吃,够他们兄妹俩吃上三四天。但想要让小玉的身体彻底好起来,这点肉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多。

他将打到的兔子耳朵塞在裤腰上。然后,他开始仔细观察兔子逃走时留下的痕迹。

中国有句俗话,叫“狡兔三窟”。但再狡猾的兔子,它的窝也不会离食物来源太远。

李泽顺着其中一串最清晰的脚印,一路追踪过去。大约走了一百多米,在一处被积雪覆盖的倒木下,他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雪洞。洞口有新鲜的泥土和爪痕,空气中那股腥臊味更浓了。

找到了。

他从附近折了一些潮湿的松树枝,又找了些干枯的艾草——这东西在东北很常见,点燃后烟雾极大。他将艾草和湿树枝堆在洞口,然后用随身携带的火柴点燃。

很快,一股辛辣刺鼻的浓烟,被风推进了雪洞里。

他静静地守在洞口的另一侧,将猎枪倒转,当个棒槌使。

不到五分钟,雪洞里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一只被熏得灰头土脸的兔子猛地从洞里蹿了出来,眼睛通红,显然是被浓烟呛得够呛。

它刚一露头,还没来得及分辨方向,眼前就是一黑。

“梆!”

李泽手起棒落,精准地砸在了兔子的后颈上。那兔子哼都没哼一声,就瘫软了下去。

他如法炮制,守在洞口。果然,没过多久,又有一只稍小点的兔子冲了出来,同样被他一棒槌放倒。

连着收获了两只,李泽没有贪心。他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他迅速熄灭了火堆,把痕迹处理干净,然后将三只兔子耳朵拧在一起,扛在肩上。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下山时,一声悠长而凄厉的狼嚎,穿透风雪,从山林深处传来。

那声音,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