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东啊，你来也没用啊，我家是真没钱，那定亲五十块，都给卫民结婚用了啊。”
“你也知道吧，现在药企政策收紧，我一家五口就我那点工资，哪够用啊。”
“再说了，定亲钱哪有退回去的道理。”
旧灯下的暗色调，让张振东有些压抑，潮湿的热气扑面而来，他提起扎到裤兜里的灰白色背心。
正要抬起，却看到旧木桌后的一个齐肩短头发的少女，又忍住了擦汗举动。
刚才说话的是坐在张振东正对面，戴着旧式眼镜的柳卫国。
他浓眉大眼的，四十来岁。
看上去是有着书香气质的老书生。
也是正儿八经的国企药厂的老会计。
但对于此时的张振东来说，他无疑是一个不讲信用，毫无人情的铁公鸡。
这是1982年的7月中旬，炎热的夏天席卷石南镇。
而此时18岁的张振东，体内却有个来自2025年的灵魂。
他也叫张振东，不同的是他穿越前是中医世家出生，年纪轻轻就是享负盛名却被陷害顶罪的中西医全科专家。
他记得，这一年是华国改革开放的第四年，本应该是沉睡的雄狮苏醒，却又被按了下去。
国内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的改革，出现了严重的“刹车”。
这一年可以说是寒流刺骨，令人惋惜和悲哀。
张振东家就是深受其害的一员。
他爹张立明原本是石南药厂的车间主任，在1980年，被一篇报道刺激，毅然决然的辞退铁饭碗。
换了一个工职给他大儿子张振宇。
而他就去别的县城，整合部分零散的药农手里的药材，贩卖给石南药厂，从中获取差价。
改革开放第二年，上头的政策是鼓励市场经济，让很多困难的农户走出来。
做起来各种各样的买卖，形成私营个体户。
很多人从中赚了不少钱，哪怕是个卖冰棍的，只要勤快点，说不定都比眼前这个老会计的工资还要高。
一个月50块，已经是柳卫国的极限了。
而张立明却在辞职的半年后，月均收大概300每月，去年年底更是达到惊人3000块！
实现了石南镇里为数不多的万元户。
盖红瓦房，铺小院子，餐餐四菜一汤。
甚至已经给老大老二张罗亲事。
当时张家可谓是风光无限，十分高调。
手底下的散户资源上百号人，而且都只认他，赚钱速度令国企的老员工都十分眼红。
后来他哥辞职，跟着一起收购和运输。
去年他家买了三辆二八大杠，黑白电视机，缝纫机，手表，结婚三件套样样齐全。
甚至洗衣机都预订了一台，就准备儿子的亲事。
有了钱后，尽管老大二十五，还是和镇中心的药厂女工人结婚了。
而老二张振东，去年读高一，学习很差。
但架不住是万元户的儿子啊。
柳卫国早早的听到了风声，经常带着女儿到张家喝茶聊天。
要说柳卫国的女儿柳月，长的确实很标志，瓜子脸，樱桃嘴唇，红扑扑的脸蛋眼睛又大又亮，留着齐肩的短发，显得十分的文艺。
她是镇里少见爱好文学的知识分子，她最喜欢把生活写进诗歌里的顾城和舒婷，还有很多当代的文学诗歌。
她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去年以优异的高考成绩考上了京城师范大学。
柳卫国喜滋滋的想要和张家结亲家。
虽然柳月百般不愿意，但架不住苦口婆心。
因为，待业中还参与过打架斗殴的柳卫民同志要结婚了。
结婚三件套，柳卫国有点拿不出手。
而张振东随他妈，细皮嫩肉的，长的白净，个子也不低，178左右，性格很温和。
柳卫国笑称一眼看去就是个好女婿。
这事，张为明自然十分高兴，当季拍板定亲，两家几个亲戚一起吃个饭，大方的预支50块定亲礼钱。
柳卫国那天连连表示等张振东高考完，就可以结婚了。
而张振东对柳月那是欢喜得很，不仅是大学生，长得也好看。
去年大半年里，每天都写信给她，寒假那段时间，几乎天天望柳家跑。
用现在的话说，是没脑子的二傻子。
用后世的话来说，妥妥的舔狗。
本以为时代一片欣欣向荣，张家会越做越大，却在今年的一月份和四月份，上面连续发布了文件。
严厉打击经济犯罪，投机倒把等行为。
而张立明就是其中的典型，不仅越过国企中药材批发公司，做大后，甚至垄断了其中一种药材，抬高市场价！
石南镇为了杀鸡儆猴，拿他开刀，还牵扯出几个药厂领导。
不仅没收了全部财产和货，家里值钱的大件全都充公，还被判了2年！
他哥和他妈家的几个亲戚也难逃幸免，被判了两个月，而他爸家亲戚倒是脱的快，侥幸逃过一劫。
但那些没来得及结的帐，还有大几百，经常被上门逼债。
而他妈王翠花农村出身，没工作。进城后，家里也没地。
张振东软弱无能，没几天就吓得一病不起，看病买药的钱都没有。
王翠花实在没办法，只能求助亲家柳卫国退点钱回来。
但第一次来，就吃了闭门羹，任他妈苦苦哀求，柳家都无动于衷。
这是第二次，苏醒后的张振东，在病床上煎熬了两天才缓过来。
他思来想去，饶是他有一身的本事和见识，病怏怏的他，这时没钱都得饿死。
所以今天必须得要回这50块。
他平静的坐在柳卫国的对面，这一次，他一个人来的。
张振东强撑着，露出笑容，“柳叔，我今天不是来要钱的。”
“那你来干什么！”一旁有个不客气的声音，是柳月的哥哥，柳卫民。
他是特意从工地赶回来的，就担心张振东走投无路犯浑，随时准备出手把他扭送派出所。
柳卫民穿着蓝格子短衫，发白的牛仔短裤上一条尼龙皮带，长头发，眼睛瞪着跟牛眼一样。
柳卫国气淡神闲的微眯着眼睛，也不说话，一副看你小子能说什么。
张振东和蔼的微笑下露出一丝平静，“我是过来举报的，去年七月份，柳叔你受贿收了我家50块，看着药材价格提高，结账时却睁只眼闭只眼。”
话说到这里，柳卫国眼睛顿时瞪大，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张振东！
“我去你娘的！”柳卫民虽然四肢发达，但也知道这个急要关头，这个包庇投机倒把的罪名！
不说会关起来，至少会被革职啊。
现在国企的日子也不好过，巴不得你出点问题，找借口革职。
他顿时骂骂咧咧，吓唬道，“那50块明明是你跟我妹妹的定亲礼钱！你特么的少给我胡说八道！不然我打断你腿！”
张振东脸色平静，身材瘦弱，脸色发白，却毫不畏惧。
“柳卫民同志，你说错了。那只是我爹和柳叔掩人耳目而已，不然你看一年多了，你妹妹嫁给我了吗？”
张振东微笑的看向柳卫国，“柳叔，你说呢？”
柳卫国坐了起来，他第一次正视这个软弱无能的二傻子。
他咳嗽一声，“振东，这一年来，你是怎么追月儿的，街坊邻居都看在眼里，你干嘛自欺欺人啊？”
张振东摇头道，“我不知道，药企的领导不知道，清查小组也不知道。”
“柳叔，今天我是来告诉你一声，让你做好准备，免得像我爹一样，突然被抓，判个几个月就不大好了。”
柳卫国听着嘴角抽了一下，这混小子是哪听来的招！而且还面不改色的面对他们父子的软硬兼施！
这个罪名他的家庭承担不起啊。
但让他拿钱出来，那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柳卫民也惊讶这小子竟然不怕自己。
往日他脸色一怒，就怕的要命。
但他可不会真动手，早在青年宫里遭受的待遇，历历在目。
所以，他朝着自己的妹妹抬头示意。
柳月就在身后，她知性的脸庞露出了一丝紧皱。
她很不喜欢张振东，但他爹嗜钱如命，他大哥败家，张家又一片大好。
她也是无奈妥协。
而如今张立明出了事，她反而觉得庆幸，毕竟张家的暴富，让她觉得运气大于努力，很不公平。
现在的局面才是合理的。
至于定亲钱，家里的财务她都不管的。
连她大学每个月十几块的补贴都给家里了。
她觉得谈钱太庸俗了，内心很看不起张家这种投机行为，瞧不起没文化的张振东。
她摇了摇头不悦道，“振东，你这样冤枉我爹有什么意义呢，我家也很难。”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家那么有钱，肯定有办法渡过难关的，何必为难我们呢。”
“而且，你现在得振作起来，高考结束你的成绩大专都上不了，更应该去找份活养家糊口。”
柳月觉得，自己说出这些话，张振东肯定会羞愧的红着脸，然后落荒而逃。
但张振东转头微笑的看着她，起身离开。
父子俩相视一笑，还是女儿管用。
张振东又回头，笑容可掬，“柳叔，进去了记得跟我爸和我哥问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