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谢家暗流夜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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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过中天,竹影婆娑。

顾昭隐在谢府西跨院墙根下,目光如锥,廊下那扇支开一指宽缝。

指腹无意识地按了按胸前暗袋——昨日谢灵筠匆匆塞入的密信犹带体温。

今夜,他要取的物件,分量更重。

小桃递出的消息清晰:《盐铁论》,书页深处藏着机要。

身影微弓,狸猫般贴地滑近。木窗无声开启,顾昭屏息,潜入满室墨香的书房。

目光急扫,正欲搜寻那册《盐铁论》,廊下碎语却陡然逼近。

他闪身缩入博古架后的暗影,心跳如鼓。

“……顾昭那酸丁,近来跳得愈发扎眼了。”是谢世英的声音,带着惯有的轻慢。

“前日松风书院墙头那首打油诗,句句戳在谢家肺管子上。”

“二公子稍安。”另一个嗓音低沉沙哑,是府中豢养的幕僚,“卑职探得准信,巡抚衙门那头,周大人的位子……怕是坐不牢了。新抚人选,钱尚书属意咱们谢府举荐的那位。”

“若顾昭再从中作梗?”

“那便……”幕僚的声音压得更低,寒意透骨,“让他永远闭了嘴。公子放心,卑职已布下好手,只待他踏出谢府门槛……”

顾昭额角青筋微微一跳。

指尖探入袖中,炭笔在里衬上疾书:“新抚、钱党、灭口”。

冷汗悄无声息浸湿后颈。

脚步声清晰起来,谢世英竟朝书房来了。

“去库房取那批滇南老茶饼,明日要送周巡抚的。”谢世英的声音近在咫尺,“对了,昨日翻的《盐铁论》似未归架,你且寻寻……”

顾昭喉头发紧,心跳几欲破腔而出。

他闪电般探手抓过案头那册书,书页翻动间,一张薄纸“簌”地飘落。

借着窗隙漏入的微光,赫然瞥见“杭州码头、五千两、批文”等字迹,与昨日密信如出一辙!他一把将纸团入怀中,矮身如风,自窗缝滑出。

竹影摇曳,他紧贴冰冷的墙根,蛇行向角门。

直至书房内传来谢世英一声怒极的“混账东西!”的叱骂,才敢提气疾走。

出了谢府高墙,他按了按怀中那团纸,齿缝间挤出冷笑:“好个谢世英,竟想要顾某性命?”

翌日,辰时。

苏小棠的织坊里,机杼声盈耳。她正指点绣娘绷紧绣架,见顾昭踏入门槛,便挥手遣散众人,搬了张藤椅与他相对而坐:“顾公子大驾,怕不是为看几幅新绣样吧?”

顾昭自袖中抽出一纸名录:“烦请苏姑娘做东,宴请城南周记布庄、李记染坊这些家底不厚的商户。席间……需借你之口,透个风声。”

“何风?”

“就说谢家欲吞并全城织坊,日后收布压价,售纱抬价。”顾昭指尖点过名录,“这些人苦谢家久矣,闻此风必乱。”

苏小棠扫过名单,眼波微动:“你这是要引蛇出洞?”

“正是。”顾昭摸出块碎银置于案上,“谢世英在这些商户里埋有眼线。你席上之言,子时前必入他耳。”

苏小棠拈起碎银掂了掂,唇角弯起:“有趣。席面即刻备下,新腌的糖蒜配十年陈黄酒——专吊他们的胃口。”

当夜,亥时。

顾昭住处。

檐角暗处,一个穿粗布短打的精瘦身影翻墙而入,落地无声。顾昭唇边掠过一丝冷意,摸出铜哨,吹出一声短促锐音。

“顾公子,是谢府庄头王三,二公子门下跑腿的惯手。”

“缀上。”顾昭令下,“看他今夜叩谁家门。”

子时三刻。

王三自李记染坊后门溜出,怀中鼓胀。顾昭匿身街角阴影,目送其鬼祟身影直奔谢府后门,门帘一掀,人影没入。

“网,收紧了。”顾昭望着沉沉夜色,无声自语。

第三日,卯时。

杭州码头。

江风裹着咸腥,人声喧沸如潮。

顾昭立在湿滑的青石板上,看沈之琳领着几名书吏,径直走向一艘挂着谢府灯笼的乌篷船。

船舷堆着几只樟木箱。

“谢二公子的货?”沈之琳伸手欲掀箱盖。

船主慌忙阻拦:“沈公子,这、这可是谢府……”

“查的便是谢府!”顾昭上前一步,声音清朗,“杭州府新颁商税令,凡经此码头货物,一律开箱勘验!”

箱盖应声而开。上层是码得齐整的茶饼,下头却压着一叠信笺。

顾昭信手抽出一封,白纸黑字:“李老板,若再听顾昭挑唆,你那染坊的砖瓦,怕只够填了运河底!”落款赫然是“谢府管事王三”。

“还有此物。”沈之琳自另一箱中抽出一本账簿,翻至某页,朗声念道,“五月,收周记布庄‘规费’三十两;六月,李记染坊‘地捐’二十两……笔迹皆出王三之手。”

船主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恰在此时,谢世英领着数名家丁气势汹汹冲来:“顾昭!尔敢擅查谢府货船?!”

“二公子来得正好。”沈之琳将信笺递至他眼前,“这字里行间的杀气,可是二公子亲授王三?”

谢世英目光扫过信纸,额角青筋暴跳:“一派胡言!此乃构陷!”

“构陷?”顾昭冷笑,自怀中摸出昨夜取自《盐铁论》的那张纸,“这是二公子亲笔所书‘七月十五送银五千两’的草稿,与王三信上笔迹相较,那‘填’字的一点赘笔,如出一辙——敢问二公子,这也是旁人栽赃的巧合么?”

谢世英面皮涨紫,伸手欲夺,却被沈之琳身后书吏牢牢架住。

正午,谢府正厅。

檀香袅袅。老夫人端坐紫檀木大椅,面沉如水。

谢世英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汗珠自额角滚落。

“你……还有何话说?”

“祖母明鉴!孙儿冤枉!”谢世英抬头嘶喊,“定是顾昭那厮设局……”

“设局?”顾昭将账簿信笺奉至老夫人面前,“人证物证俱在,王三业已招供,皆受二公子指使。”

老夫人枯瘦的手指翻过几页账簿,猛然将整本摔在案上!紫檀木案几发出沉闷巨响:“你祖父一生清名,谢家世代诗书传家!你倒好!勾结市井,勒索商户!谢家百年清誉,尽毁你手!”

谢世英瘫软如泥:“祖母……孙儿、孙儿是为谢家基业……”

“基业?!”老夫人抓起腕上佛珠狠狠掷去,“谢家何时成了泼皮无赖的巢穴?!”

“自明日起,滚回西跨院闭门思过!无我手令,敢踏出院门一步,家法伺候!”

家丁如狼似虎扑上架起谢世英,他挣扎着,目眦欲裂地瞪向顾昭:“顾昭!你等着!我……”话音未落,已被强拖下去,只剩歇斯底里的尾音在厅堂回荡。

“拖下去!”老夫人扶着案角,指尖微颤,声音疲惫而苍老。

夜漏更深。

顾昭独坐书房,灯下整理堆积的证词文牍。窗外桂树影动,传来极轻的剥啄声。

推门望去,谢灵筠立在溶溶月色里,素衣如雪。

顾昭心下一暖,若无她暗中襄助,此局难成。

“进来吧。”他侧身让开。

谢灵筠步入房中,指尖无意识地绞着丝帕:“今日……我在正厅外……听见祖母训斥世英……那些事,竟都是真的……”她抬眼,眸中水光潋滟,破碎的信任清晰可见,“我总以为……谢家是不同的,是诗礼簪缨之族……可如今……”

“灵筠。”他轻声唤她名字。

“你究竟……意欲何为?”她倏地抓住他的衣袖,指尖冰凉,“救袁督师于诏狱,整饬蓟辽军务;查谢家蠹虫,肃清门庭……你图什么?”

他温热的掌心覆上她微凉的手背:“我要救的,是大明。从每一个该救的人开始,从每一个该剜的毒疮开始。哪怕……这疮生在谢家身上。”

谢灵筠的手在他掌中轻轻一颤。

她凝望着他深潭般的眼眸,良久,缓缓颔首,字字清晰:“那……我便陪你,走这条荆棘路。”

顾昭心头大震,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得此红颜,夫复何求?

他正欲开口,院外忽起细碎足音。两人同时警觉转头,窗纸上,一个模糊的黑影一闪而逝。

谢灵筠蹙眉:“谁?”

“许是巡更的。”顾昭按下心绪,拉她坐下,“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此刻,绝非儿女情长之时。

行至院门,顾昭目送她纤弱的身影融入巷口夜色。

他俯身,自墙角拾起一截黑影人遗落的布条,置于鼻端轻嗅。

一股咸涩的海腥气,混杂着一丝奇异的、仿佛佛前供奉过的异香——像极了……倭寇身上常带的龙涎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