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居庸关时,顾昭正拿着从苏州寄来的信。
那信上写着“谢家老太爷秘密召集江南士族”重重地压在他的心上。
林月瑶掀起帘子的手一下子停住了她说:“顾兄,蓟辽那边刚刚传来了军报,后金的骑兵在锦州城外三十里的地方扎营了。袁督师让咱们赶紧回去。”
顾昭把那信笺紧紧按在胸口,他胸口还揣着熊明遇夫人塞给他的半块药渣子呢。
药渣子上苦杏仁的味儿早就没了,可是熊大人临死之前说的那句“茶里有苦杏仁味”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得他喉咙直发紧。
这是这次的一大收获。
温体仁克扣边防军饷,迫害忠良,北边的战火还没平息,南边的士族又在暗地里搞小动作。
还真是风雨飘摇!
“月瑶,”他把披风扯下来搭在膝盖上。
“你带着文书先回宁远。我得去苏州一趟。”
林月瑶的眉毛一下子就立起来了,大声喊道:“顾昭!你以为江南是蓟辽的校场啊?温体仁的眼线都能从京城一直伸到杭州,你就这么一个人——”
“苏小棠在苏州。”
顾昭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她既然能把信送到居庸关,那就能护送我进谢府。”
“而且,我可没打算自己单干。江南的那些士族,他们手里有粮食,有银子,还有能写文章的笔杆子呢。温体仁都能拿他们当刀使,我凭啥不行?”
江南的事情林月瑶知道一些,顾昭私下里说过。
林月瑶就这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唰”地抽出腰间的短刀,“咔”的一声,割断了自己的一缕头发梢:“拿着这个。你到苏州之后,去找城外破庙的那个老瘸子,他一看到这头发,就会给你准备船的。”
她把绑头发的绳子塞到顾昭手里。
“要是七天之后还没有你的消息,我就带着三千狼骑把苏州城给踏平。”
言语中充满了担忧。
顾昭紧紧地攥着那根发绳,心里暖暖的。
顾昭孤身一人去往江南,心里不害怕是假的,但是江南有他在乎的人和事。
苏州的梅雨季信里描述的还要潮。
顾昭穿着青布短衣,蹲在码头。
苏小棠站在船头,穿着湖蓝色的衣衫。
苏小棠拿手帕捂着鼻子和嘴,眼睛却笑成了月牙儿,打趣顾昭说:“顾公子可真是有闲情雅致啊,蹲在鱼摊边上闻鱼腥呢?”
接着她又说道:“谢府后墙的第三块青石板松了,戌时三刻的时候,我会让人在墙根那儿放两筐橘子。”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可没走两步又回过头来说:“灵筠姐姐今天在祠堂抄经,用的熏香是沉水香,你呀,肯定能闻得出来。”
顾昭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小棠这小妮子,前世可是苏州最大的织商呢。
今生才十六岁,就把商道和人情世故都琢磨得透透的了。
戌时三刻,谢府的后墙根儿那儿,顾昭踩着橘子筐就翻进去了,那青石板果然“咔”地响了一声。
他沿着游廊的阴影慢慢走。一
转过垂花门,就瞅见谢灵筠站在祠堂的檐子底下,身穿白色裙子。
“顾公子,你可真够胆大的。”她说话的声音轻轻的。
“喝口温乎的吧,梅雨天潮乎乎的。”
顾昭接过茶盏,这茶明显是特意给留着的。
“老太爷把十二家士族都给叫来了,明天未时在西跨院商量事儿。”
“他们都说要抵抗温体仁的税,可我心里明白,”
“他们更担心的是,要是温体仁倒台了,新上来的人会不会对他们的田契动手脚。”
顾昭把茶盏放下了,祠堂里的长明灯把这个姑娘映衬的格外美丽:“灵筠姑娘,你觉得他们需要啥?”
谢灵筠冷不丁地抬起头瞅着他:“他们需要一个能让他们信得过的人。”
“这个人呢,既能顶得住温体仁的打压,又不会对他们的田产下手。”
顾昭心里那股火一下子就“噌”地冒起来了。
这些人贪得无厌。
晚上顾昭随便找了一个客栈住下。
第二日西跨院。
顾昭正猫在梁上的暗格子里。
谢灵筠说过,这是谢家老祖宗藏机密档案的地儿。
“温体仁那个老东西,上个月扣了咱们三成的茶引!”说话的是吴县的周老爷。
“咱们每年给朝廷交的粮食,都够养活十万边军了,他倒好,拿咱们的血汗去养他的私兵!”
“周兄,您先别上火。”钱谦益摇着他那湘妃竹扇。
“小弟前儿个瞅见内阁的票拟了,温阁老打算把江南漕运的额度减两成——说是北边打仗打得紧,得省点船运的银子。”
“可咱们的丝绸、茶叶要是过不了长江,北边的军马就喝不上江南的茶,辽东的兵也穿不上苏绣的盔甲喽。到那时候……”
顾昭眼睛眯起来了。
钱谦益这话听起来漂亮,其实就是拿“东南断供”来吓唬人——他可不是想抗税,他是想让中央有所顾忌,好让江南的士族在讨价还价的时候更有底气。以前看史书的时候就发现,这老家伙后来投降清朝那叫一个麻溜,没想到啊,原来他那点野心早就藏在这些话里头了。
“各位叔伯,”谢老太爷咳嗽了两声。
“我有个晚辈,刚从蓟辽那旮旯回来。他告诉我,温体仁克扣的可不光是江南的税,连蓟辽那边的军饷他都没放过。袁督师手底下的兵,现在有一半人用的还是旧刀枪。”
这一说,堂下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顾昭心里“咯噔”一下,他寻思着,谢老太爷这是在试探大家伙儿对边疆战事的态度。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这密信,是今儿早上让苏小棠送到扬州布庄去的,信上说:“温体仁三天之内肯定会削减漕运的额度,他要把省下来的银子拨给自己在山海关的那些私兵。”
顾昭想和他们这些人打个哑谜。
第二天卯时,谢府的门房急匆匆地撞开了西跨院的门,扯着嗓子喊:“老太爷啊!京城来消息了,漕运的额度削减两成了!”
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顾昭递过来的密信,那信上“三日内”格外显眼。
“小老弟,你咋知道这事儿的?”
经过昨天谢老太爷介绍蓟辽的事情,试探了一下大家的态度。
今天的这场讨论,顾昭作为一个晚辈的身份参加。
顾昭恭恭敬敬地垂着手站在那儿,眼睛扫了一圈堂上的十二个人:“我在蓟辽的时候,瞧见温侍郎的管家收过一块白梅帕子。那帕子上的‘温’字,跟兵部李典史怀里揣着的帕子上的字一模一样。”
他停了停,接着说:“温体仁想弄银子养自己的兵,那只能从最富得流油的江南搜刮了。可是江南要是被搜刮得太狠了,北边用来抵御后金的力量就会被削弱。到时候,后金的骑兵就会更加肆无忌惮,这天下大乱起来,谁还能保住自家的田产?”
堂下的人听了都不吭声。
看着这个年轻人,已经知道了这个人就是谢老太爷昨天说的那个人。
周老爷冷不丁地一拍桌子,大声说:“谢老哥,这小伙子说得挺有道理!咱们得联合起来,可不能让温体仁把咱们各个击破!”
顾昭见机赶紧接着说:“我这儿有三个办法。第一个呢,每家都派个信得过的人,每个月十五那天在苏州的绣坊聚一聚,互相通通气,把京城那边的消息都交流交流;第二个办法呢,拿出两成的商业银子来买铁、买硝石,然后我负责把这些东西送到蓟辽那边去造炮弹;第三个办法就是,让书院里的先生们多写些文章,就写‘边防军饷比私人腰包重要’这种话,这写文章的力量,也得用来支持北边的战事。”
谢老太爷摸着胡子笑了起来:“小老弟你这三个办法,这是要把江南的盘算和蓟辽的刀枪都联系到一块儿喽。”
说着他看向众人,“各位觉得怎么样?”
这十二家的老爷们都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周老爷更是激动,直接拍着顾昭的肩膀说:“小老弟,要是你不嫌弃,以后我周家的漕船,都给你留半舱的位置!”
顾昭笑着,接受了。
后面的漕船可能要用到。
等到夜色到来的时候,顾昭跟着谢灵筠往院子外面走。
谢灵筠提着羊角灯。
“今天议事的时候,钱大人看你的眼神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他呀,就想瞅瞅我背后是不是有更大的后台。”
“不过没事儿,等他晓得温体仁的那些私兵拿不到钱的时候,肯定就着急忙慌地想靠过来了。”
谢灵筠冷不丁停住了脚步,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刚刚打扫祠堂的时候,在香案下面发现的。”
顾昭接过信,就一行字:“白梅,已在你身边。”
顾昭不自觉的紧张起来。
那白梅帕子、熊明遇的药,还有温体仁的密信——闹了半天,这张大网早就撒到江南这边来了。
谢灵筠忧心道:“顾公子,你说这个‘白梅’……”
“睡吧。”
“明天还得去周老爷的漕运行看船。”
顾昭不想谢灵筠忧牵扯太深,这件事有危险。
可他哪能睡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