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党争,朝朝代代不曾断过,当今四海国亦是如此。
虽然陛下正直壮年,但龙有四子,其中三子都异常耀眼。
太子常年代理政务,仁爱治下,深得民心;二皇子节制京城军防,多年稳固;四皇子鬼才,与礼部、工部关系密切,在朝中亦有声名。
隐隐地,三方已成对抗之势。
而孟家的孟家军,并不归二皇子管辖,也与天下第一诡谲的天机局无甚牵连,只是作为开国将军率领的府兵,常年驻扎于京畿重地,战可奔赴前线,不战则守卫国土要塞,往来很是机动。
这些朝堂局势,作为孟家最小的女儿,与哥哥们常来常往的,孟归荑多多少少知道些。
但自从有了身孕,夫君爱护更甚,就连在乡下庄园将养,都有许多仆役看护,许久不能与外界联系,就连家人也是如此。
身子日益沉重,枯木与逢春哪怕做再多清新可口的糕点,她也吃不下。
妇人整日昏昏沉沉的,就想赖在床上睡大觉,偶尔呼吸重了,还会打几声鼾,雷打都叫不醒。
贴身守护的兄妹二人,瞧着小姐越发滚圆得像只熊,他们瞥了一眼榻上安睡的漂亮可爱的妇人,忍不住互相噗嗤一声。
哥哥枯木拾掇完桌上的吃食,小声提议:“要不然趁着今日小姐安睡,咱们去山上喂喂白虎。”
妹妹逢春连连点头,兴奋不已:“好呀,小姐前几天还说呢,说想那一家三口了,小姐现在有身孕不能去,咱们兄妹俩替小姐去吧。”
“走……”
怀孕的妇人虽在睡梦中,但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听到这对从小陪自己一起长大的兄妹这样稀疏平常的对话,幸福地勾起了嘴角。
然而不期然的,美梦很快惊醒。
不知过了多久,妇人感觉到有熟悉的声音在床榻响起,呢喃而悲怆,像是在哭泣一般。
“孩子,爹爹对不住你……”
“孩子,爹爹对不住你……”
孟归荑睁开眼,只瞧见男人宽大的手掌覆盖在她的腹部,隔着被子,不轻不重地放着。
她的夫君如此英俊,哭起来也不失男子气概。她看在眼中很不好受,下意识滚了滚呜咽的喉咙,心疼地道:“夫君,你怎么哭了?”
彼时,妇人的眼神还未清明。
男人继续跪在榻边,搂着妇人继续哭:“归荑,你原谅我,我不是不爱你,不爱孩子,只是更爱皇权富贵而已。”
妇人听到这话,心咯噔一下,只觉得自己的夫君在跟自己开玩笑。
这会子,她才全然清醒。
她有些怕,慢慢坐起来,拉着男人的袖口撒娇:“夫君,你怎么了?你别这样说,归荑害怕。”
可她话音刚落,门外突然闯进来一个黑衣杀手,他的剑上,血还在滴哩哩地往下淌,血腥味扑面而来。
而在杀手的背后,院子里的仆役全都倒在地上,身上、地上都是凌乱的血迹。
孟归荑看见院中四处横卧的尸身,她吓得脸色发白,那只抓着夫君衣袖的手,也出于母亲的本能,扶在了自己的肚子底部,死死地搂着里头的胎儿。
刹那之间,她便知晓,夫君没在同她开玩笑。她眼前的杀手,就是地狱的使者。
妇人站起身,颤抖且愤怒地指着这个杀了所有仆役的杀手,质问自己的夫君:“赵良仁,他是谁?你难道真要杀你的夫人?杀你即将降世的孩儿?”
男人听到自己的夫人叫了他的全名,很快抹干净脸上的泪水,站起来,幽幽地从袖口里拿出一把短刀。
“夫人,直到今天,我才敢同你讲一声,我最讨厌你叫我全名。孟归荑孟小姐,是不是在你眼里,我依旧是当年那个连你家门都不配进的马贩?”
孟归荑诧异至极。
她没想到自己深爱的男人会说出如此意想不到的话,她以为她的柔情会温暖男人的心扉,却不想男人心存的芥蒂,依然那么深。
要不是适时地扶在檀木榻的角柱,妇人能被男人说出口的话伤得体无完肤。
她的眼泪早就控制不住地落下:“你……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要是看不起你,为何会嫁给你?又为何要拼着性命替你生育孩子?且我家长辈虽不喜你,却也并非因为门第身份,而是全然武人思维,天然不爱与文人纠缠罢了。你自己想想,我们婚后,我的几位哥哥有多提携你,关照你,你不清楚吗?”
“归荑……”
赵良仁终是不忍,似乎想上前一步。
偏偏这个时候,杀手又上来几步,提醒他:“莫要妇人之仁!你今日若留下此女,将来她必定是你接管孟家军的绊脚石!你要是狠不下心,那就换我来!”
“不行,我自己来。”
此话一出,不仅赵良仁眼神变了,懵懂天真的妇人眼神也变了。
她虽做了这么多年的深闺妇人,但毕竟是孟家神武之后,耳濡目染之下,自有对未来局势的敏感和判断。
眼看着男人拿刀的那只手越来越近,趁着男人闭眼下定决心之时,孟归荑眼疾手快地夺下了男人手里的刀,抵在自己的肚子上,反过来逼退了男人。
“赵良仁,你怎么敢图我孟家军的军权?我的几个哥哥呢?老爷子呢?你把他们怎么了?”
“说话呀!你把他们走么样了?”
妇人接连询问其他家人的情况,似有拼死搏一搏的死志。
杀手轻蔑地看着这一出闹剧,居然退到门口悠然自得地看着可怜的猎物做最后的困兽之斗,他顺便嘲讽了一下男人的战斗力。
“我现在算看出来了,为何殿下对你的投诚如此不看好。”
赵良仁因为这句讽刺,不由咬了咬牙,也不管什么孩子不孩子的,他照着妇人的大肚子就是一脚,顺势踢掉了妇人手里的刀。
“孟归荑,你别让我丢人现眼了。你要是心里还有我这个夫君,就赶紧去死,也省得我动手。”
妇人痛苦地闷哼了一声,身子一下子沉沉地跌坐在冰凉的地上。
“你怎么…忍心…杀害你亲生的孩儿?”
下一秒,妇人身下突然猛烈地流出血水,她眼看着孩子要不保,眼泪止不住地猛烈起来。
男人瞧见血也是一阵后怕,但他心中已生出杀意,自然没多少怜惜的情谊。
“我正当壮年,以后想要孩子,机会多的是。只要没你这个善妒的正妻挡路,赵家开枝散叶的速度恐怕更快。”
孟归荑像重来不认识眼前的男人似的,但她心中对他仍有期待,她哆嗦着爬到男人脚边,认命地哀求道:“求求你,看在夫妻一场,只要你告诉我我家里人现在的状况,我甘愿赴死,未来一定不挡着你娶妻纳妾。”
男人这才开了金口:“孟家军勾连外邦,叛国的大罪,侯府四位主帅和成年男丁必死无疑,老爷子乍闻此消息,一激动就撅了过去,目前还没有苏醒的迹象,估计离死不远了。至于府中女眷、幼子,要么流放,要么没奴,不出其二。这样的结局,你满意了吗?”
孟归荑咬碎了牙,死死地盯着眼前奸诈的男人,又追问了一句:“孟家军如何勾连外邦?又如何叛国?”
赵良仁不喜欢她这样的眼神,又狠狠地踹了她一脚,让她背过身去。
这一脚,比上一脚有力量,也有技巧,似乎也娴熟了许多。
妇人身下的血,越来越多。
“你的书上、信件,都是你家里人的笔迹,至于传令虎符,当年你闹着要带我去军中看比武,不是就从老爷子的身上偷偷摘下过吗?我不过就用了几封书信和一块假的虎符,就让皇帝陛下相信,孟家军有反意。”
妇人哪里受得了男人脱口而出的真相,她急火攻心,生生吐出一口血。
孟归荑没想到,竟是自己亲手将这白眼狼带进了孟家,玷污了孟家军的气节,摧毁了孟家的百年基业。
老爷子曾苦口婆心地跟她说过,看人先看人的眼睛,赵良仁眼神惯会流转,一看就不是个心志坚定之人,配不上孟家的门楣。
那会儿,她还笑老爷子迂腐。
如今,应了老爷子的话,她只剩哭的份儿。
当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男人看到她的神情,自是满意,不由笑问妇人:“你说,要是老爷子,或者你的哥哥们知道这些细枝末节,他们会不会怨你呢?”
妇人满口铁锈味,却也知这男人之所以如此羞辱于她,不过出于深入骨髓的自卑感。
她笑道:“不会的!他们只会更加确信,你是个低俗如尘的家伙,实在配不上我这样高洁的将门千金!至于我,当初当真瞎了眼,爱上你这样难堪的货色!如今你想放过我,让我生下与你的孩子,我也是不愿意的!”
来不及最后感概,院口突然有人影闪现。
看身影,一定是枯木、逢春两兄妹。
她害怕杀手注意到外头有人,赶紧拼死撞到杀手面前。
杀手出于本能抬起长剑,快速长剑刺进妇人的腹腔。
那是死寂的冰冷,与彻骨的绝望。
都说母子连心,感受到肚子里的小生命突然抖动了一阵,妇人心都碎了。
杀手虽然抬剑刺了她,但依旧愣怔住了,似乎不明白妇人突然自杀式的举动出于何种原因。
但妇人却眼神灼灼地望着门外,突然大声笑道:“赵良仁,还有你这只躲在蒙面之下的臭老鼠听着,我们孟家人是死不绝的!即便杀了我孟姓候府满门,但天下传承了孟家军孟家魂的人,还有千千万万。我相信他们会暂避偷生,蛰伏静默,未来必替孟家冤魂,归来复仇!”
身后,懦弱的男人不敢多听诅咒之语,抓起地上的短刀就扑过去,对着妇人的肩颈乱捅一通。
那张狰狞的脸,因为沾上了血迹,变得越发狰狞。
直到妇人彻底断了气,身子歪倒在地上,他才怪笑一声,吩咐杀手:“丢去乱葬岗埋了吧。”
“……”
杀手很是看不起赵良仁,比起他,他的这位亡妻,恐怕更有气节一些。
此女不愧是神武将军的后代,即便是女流,也不乏铮铮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