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冰箱门,冷气散去后只余空荡的隔层。没有喜欢的菜蔬,只得下楼采买。楼门刚推开一道缝,热浪便如沸水泼面而来。浓稠的暑气瞬间裹住全身,汗珠从毛孔争先恐后涌出,在锁骨汇成蜿蜒的细流。人行道的水泥块反射着白炽的光,每道缝隙都蒸腾出扭曲的热雾。我扶着门框怔在原地,悬在空中的右手竟不知该往何处落下。
路旁的桂花树蔫垂着叶片,蜷曲的叶缘泛着焦黄,叶脉如老人手背暴突的青筋。树荫被晒得缩成小小一团,蝉鸣从泡桐树冠倾泻而下,时密时疏的声浪像一张无形的网。远处空气微微扭曲,整个世界仿佛在热浪中融化。
长椅上三位老人静默如雕塑。蓝布衫老伯摇着褪色牡丹蒲扇;草帽老太太慢条斯理啃着半截黄瓜;常遇的菜场熟客趿着磨白的塑料凉鞋,脚趾随叩地节奏翘起。他们的沉默像盘根错节的老树根,连摇扇的频率都默契一致。我最终低头快步走过,鞋底与灼热地面摩擦出细碎的黏响。
转角处夹竹桃开得恣意,艳红花瓣似要灼穿绿叶。触碰低枝时,指尖沾了层金色花粉。忽然想起毕业季的栀子花,沉甸甸的白花压弯枝条,香气浓得能将空气染成乳白。合影时我们别着借来的中山装上那朵栀子,尚不知馥郁里藏着对未来的惶惑。后来求职夜半,那花香总混着简历油墨味浮上来——如今同窗散落四方,连点赞都成了奢侈。
健身区传来羽毛球破空的脆响。两个少年缠斗正酣,T恤后背洇出深色汗渍。白色羽星划过凝滞的空气,其中一人凌空跃起,球拍划出凌厉弧线。我站在香樟荫里,看他们汗水熔炼成碎金,恍见当年球场不知疲倦的我们,如今都化作楼宇间沉默的奔波者。
沙池边,几个孩子正构筑他们的王国。细沙从指缝漏下,歪斜的城堡顶端插着枯枝权作旗帜。阳光直泻,他们通红的小脸沁满汗珠,眼神却亮得惊人。我坐在斑驳树影里,看沙粒聚散如握不住的时光。小女孩反复修补坍塌的城墙——所有易逝的梦想,都因这份专注而永恒。
“小韦,发什么呆呢?“王婶挎着菜篮走来,塑料袋里探出芹菜叶。“苦瓜清热,拿两根去。“不等推辞,她已掰开袋子塞来。掌心蹭过苦瓜凹凸的纹路,清冽的腥涩忽然钩出童年咳嗽时母亲熬的药香。这微苦的馈赠,竟是酷暑里最熨帖的凉意。
归途夕阳熔金。楼道里炝锅香与婴儿啼哭交织,评书声从门缝渗出。钥匙转动时,发现门把手上沾着夹竹桃花粉——那抹微红,像光阴无意摁下的指印。
我突然明白:生活的诗意不在远方,而在掌心残留的花粉,在邻居强塞的苦瓜,在归家时为我亮起的灯。沙堡会塌,栀子会凋,但总有些东西如沙粒渗入记忆,在岁月里发酵成永恒。
暮色渐沉,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每扇窗后都藏着他们的沙粒与花粉——时光将我们研磨如沙,生命让我们绽放如花,而光,永远在下一扇门后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