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林夏顺利结束了在康城的学习,回到了花城,而她母亲的身体却要熬不住了。
林夏的父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那些年垄沟里的日头格外毒辣,老两口佝偻的脊背在麦浪里起伏成两座移动的山丘。
自垂髫之年,林夏便跟随父母在阡陌纵横的田埂间蹒跚学步。每当稚嫩的手指触及秧苗间沁凉的露水,目睹父母佝偻的脊背在暮色中拉出绵长的剪影,那些浸润着稻花香的晨昏便在她心田烙下深重的印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化作砚台里浓得化不开的墨,自握紧铅笔的孩童时代,她便知晓唯有让文字在指间开成青葱的稻穗,方能在命运的田垄上走出不同于祖辈的轨迹。
林夏作为长女,她身后紧跟着三个妹妹,直到墙角的尿罐子摆到第五个,父亲蹲在门槛上抽完三袋旱烟,才终于等来那个能让他在村头挺直腰板的男娃。村东头小卖部的玻璃柜台永远蒙着层灰,母亲攥着破手绢去借酱油总被“恰好“打烊的门板撞回来。那些飘着荤腥的黄昏,她缩在枣树虬结的树根间,数着邻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看暮色把补丁摞补丁的褂子染成深褐。当同龄姑娘在晒谷场追逐嬉闹时,十三岁的林夏已经学会用沉默把自尊裹成茧,像一株生长在石缝里的野草,在经年的冷雨里把自卑与敏感熬成带刺的藤蔓。
也正是因为她的自卑与敏感才使得她对程述白的感情只能深深的藏在心底。
如今五兄妹终于相继走出校门,老两口眼角的沟壑本该盛满欣慰的笑意,命运却在谷穗低垂的秋日降下霜雪。
消毒水的气味在凌晨三点的走廊里格外刺鼻,林夏攥着CT报告单的手指微微发抖。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中,母亲鬓角的白发在蓝白条纹病号服上显得格外扎眼。
心电监护仪的蓝光里,母亲枯槁的手握住林夏手腕。镇痛泵的软管在苍白手背上蜿蜒,像一株即将枯萎的爬藤植物。
“夏夏...“氧气管随着急促呼吸泛起白雾,“怎么样……上次表姐给你介绍的那个男生…...”
“妈,时间不早了,别想那么多,赶紧睡吧,ha。”
“夏夏,我的身子骨自己最清楚,再不说,怕是以后都没机会了。”断续的咳嗽在氧气面罩里闷响,她摘下雾蒙蒙的面罩,浑浊的瞳孔映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妈这辈子没什么放不下的,...咳咳...,就是盼着临走前能看到你们……身边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好了,妈,别说晦气话,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会好起来的,睡吧,哈。”
林夏自己作为一名医生,她也很清楚母亲的身体状况,她也在努力地去完成母亲的心愿,也希望她可以了无牵挂,只是她真的不想仓促地把自己的一生搭进去。
早上八点的阳光透过窗户,柔和地洒在病房里,给白色的墙壁和床单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辉,为阴冷的病房注入了一丝温暖与希望。
“夏夏?“带着消毒手套的指尖轻轻敲了敲病房门,白大褂下露出一截熨烫妥帖的衬衫袖口,“早上好,是我程述白,陈主任让我来看看阿姨的情况。”
林夏慌忙起身,手肘带倒了床头柜上的玻璃杯——半杯没喝完的褐色药汁在杯口晃了晃,哐当一声脆响,连杯带水摔在冷白的瓷砖地上。她僵在原地屏住呼吸,直到确认那灰白交杂的睫毛仍在沉睡中颤动,才敢挪动半步。
浓稠的药汁顺着床头柜滴落在瓷砖上,她赶紧抽出纸巾慌乱地擦拭着。
“夏夏,你还好吗?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
“没事,没事,一下子可能有点恍惚,我们出去说吧,我妈刚睡着。”
程述白斜倚在护士站大理石台面旁,白大褂衣襟在穿堂风中轻晃,“晚期尿毒症并发脑溢血。“他翻着病历的手指修长有力,“现在用的进口促红素一支八百,加上CRRT治疗,每天费用大概...…”
手机在此时震动起来,锁屏上是大为发来的照片。晨雾中的外滩十八号,自从那次见面后,他每天准时准点给她分享他的生活。林夏匆匆按灭屏幕,抬头正对上程述白镜片后的目光。
程述白喉结滚动了两下,目光沉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病历边缘,“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清楚……”他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沉沉地说道:“还是得做好心里准备,阿姨的病情随时都有恶化的可能。”
林夏无奈地点点头。
“这是...阿姨的费用明细单。“坐在护士站的护士递给林夏一张单据,她的声音放得很轻,戴着蓝手套的指尖在单子边缘压出几道褶皱,从一叠文件中抽出另一张递过来,纸面上“预缴金额不足“的红章刺得她眼眶发涩,接过时才发现护士悄悄将催缴通知单压在了最下面。
林夏听见自己后槽牙摩擦的声响。五万七千六百三十四元,后续的手术费还有康复治疗更是一个天文数字。更何况上个月她刚把积蓄全部用在了还房贷上面,现在手头上的钱已所剩无几了。
“需要我帮忙吗?”程述白的声音像他白大褂的料子一样妥帖,“或者...“他停顿的节奏恰到好处,“你找苒苒也行,我先去忙了。”
“嗯嗯。”
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吞下最后一枚硬币时,林夏突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个雨天。淮海路转角咖啡馆,浑身湿透的程述白隔着氤氲热气举起相机,取景框里她睫毛上的雨珠变成破碎银河。
“叮——”的一声,打断了林夏的思绪,手机弹出大为的消息:“今天外滩的天气真的太好了,下次我们一起来。“后面跟着三个跳跃的爱心。林夏把冰凉的可乐罐贴在额头上,监护仪的警报声突然撕破寂静。
监护仪尖锐的蜂鸣声惊醒了整层楼。林夏看见程述白的白大褂下摆在眼前翻卷成浪,护士推着抢救车撞开安全门时,她后腰抵在冰凉的消防栓上,掌心被金属门把的螺纹硌出红印。
“室颤!准备除颤仪!“程述白的声音像手术刀划开空气。透过玻璃窗,林夏看见母亲的身体在电击下弹起,她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身体僵硬,一动不动,她的脸上瞬间变得苍白,毫无血色,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握成拳头,微微颤抖着,那无助而痛苦的模样,让人看了不禁心生怜悯。
手机在裤袋里疯狂震动,大为发来的旅游照片,林夏眉心微蹙,指尖重重戳向静音键。
其实这也不能怪大为,因为她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她母亲的情况,他也只是很想跟她分享他的生活。
“夏夏,阿姨怎么样了?听述白说阿姨的情况不太好?“赵苒的语音带着喘息,“你别着急,钱我已经打到你卡上,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说。”
赵苒,林夏的大学同学兼室友,同时也是程述白的现任女友。大学毕业后,两人虽不在同一家医院工作,但也在同一个城市,所以两人还是保持着亲密的联系。
程述白走出抢救室时,白大褂前襟沾着淡黄色药渍。他摘口罩的动作让林夏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程述白也是这样取下淋湿的相机肩带。“暂时是稳定了,但需要尽快安排肾移植。”
林夏盯着手机银行到账通知里的五位数,赵苒的微信头像在对话框里跳动:“夏夏,钱的问题我想办法,你不要太担心,有什么困难跟我和述白说。”她熄掉屏幕,转头看见程述白正坐在电脑前低着头认真敲打键盘的侧脸,与十年前第一次在图书馆见他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