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谕和蓝芩一般是住在县里的。
朱府气势恢宏,占去了半吕之地,那余下的半吕,则为蓝氏所据,两家恰好对门而望。
平民居所,多是灰色瓦片覆盖,或是以黄色石泥筑墙,质朴而简陋。
然朱府的瓦片却大为不同,呈黛色,触手质地细腻,铺设得排列规整,于阳光之下,闪烁着古朴而迷人的光泽。
此瓦表面施有釉料,造价颇高,却也使得排水极为顺畅,雨滴落下,顺势而流,毫无阻滞。
“主家,有亲客自族地前来,不知是否要召见?”管家身姿微躬,双手递上一个拜帖。
朱谕本是嫡次子,平日里对家中诸多事务甚少过问。
此刻不禁满心疑惑,暗自思忖:自己向来不管家中之事,怎会有亲客特意寻来?若真有事情,理应去往朱氏祖地找他兄长或是父母才是。
目光落于拜帖之上,那上面的字迹令他面上一惊,竟是标准的楷书体,笔力刚劲,结构严谨,笔画规整间又透着一股灵动之气,显然书写之人颇具功力,且观其笔法,似是投其所好。
再看右下角的留名:朱买臣,字翁子。
只是这名字,朱谕搜遍记忆,却也毫无印象。
他转头望向蓝芩,轻声问道:“这人的字写得极为不错,你可有兴致一见?”
蓝芩听闻,心中亦起了几分好奇,伸手接过朱谕递来的拜帖,仔细端详。
只见那字笔精墨妙,风格中和大气,字里行间彰显着书写者的深厚功底与独特韵味,的确堪称一副上佳之作。
不禁脱口赞道:“你们朱家何时出了这般厉害的人物?这样的人,自是应当见上一见。”
朱谕微微点头,对管家吩咐道:“你且将他领过来吧。”
不多时,朱买臣前来,见蓝芩在一旁,心中不禁微微一惊,但见朱谕神色平静坦然,并无避讳之意,便也鼓起勇气,大大方方地上前行礼道:“见过二公子,见过二夫人。”
朱买臣年龄不大,二十岁左右,身着麻衣,体格还算健壮。
那衣料乃是族里发放之物,虽其上印着氏别,足以表明身份,可这般衣物,若非祭祀或是特殊场合,寻常时候多是被束之高阁。
由此观之,朱买臣家境显然颇为一般,此次前来拜见二人,因无更好的衣物,只得穿上这件。
毕竟在大家族之中,一旦规模庞大,成员众多,贫富差距便会悄然产生,朱买臣身处其中,自是难以避免。
朱买臣继而说道:“我的父亲乃是第五支的庶子,二公子此前未曾知晓我,亦是常理。”
朱谕这才将朱买臣的面容与记忆中的五叔公联系起来,心中恍然,原来是个庶子的儿子,在家族中地位不高,不受重视,也难怪自己从未有过印象。
当下神色疑惑,开口问道:“你此番前来寻我,所为何事?若是想要踏入仕途,仅凭你这一手好字,我想,我父亲身为族长,若知晓你有如此才华,定会为你举荐。”
朱买臣微微低下头,脸上浮现出一抹尴尬之色,缓声道:“学生已然及冠,家中贫寒,常需靠樵采来补贴家用。近日听闻二公子府上的柴夫离世,故而冒昧前来,毛遂自荐,望能谋得此差事。”
“你竟用这双能写出如此精妙字迹的手去采樵?!”蓝芩美目圆睁,满是惊讶地说道,
“怪不得你笔下的字那般有力道,想来是樵采劳作锻炼出的腕力与臂力。”
朱买臣听了,脸上瞬间泛起红晕,心中既觉难为情,又有些许局促不安,手脚都仿佛不知该如何安放才好,只得默默站在原地,眼神微微低垂,避开众人的视线。
“管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府上的柴夫已然更换了吗?”蓝芩转头向管家问道。
管家微微欠身,不敢打马虎,虽然这件事他已经差不离找好人了,还是恭敬地回应道:“回夫人,确如您所言,这几日府中正寻觅合适的新人选。”
“以前的柴夫家里有孩子吗?”蓝芩皱眉道。
这樵采的事情并不是说换就换的。
之前的柴夫能拿到朱府的差事,必然是和府中的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的。
“夫人放心,我已经派人去看望过了。”管家道。
蓝芩的目光转而投向朱买臣,上下打量了一番,缓声道:“你既已及冠,正值年少风华之际,实不该长久做这些粗杂之事。
我那儿子年后便要前往咸阳求学,我思量着,你可与他结伴同行。至于酬劳,便依着教习的标准给你发放月奉,你意下如何?”
朱买臣闻听此言,不由得惊讶地瞪大了双眼,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与惊喜交加的神色,旋即扑通一声径直跪地,声音略带颤抖地高呼:“谢二夫人!”
“芩娘?!你何时同意那小子前往咸阳了?”朱谕听闻蓝芩的安排,顿时面露反对之色,高声说道。
“我若不同意,你为他寻觅的好师傅胡毋生,又该如何去拜师呢?
那胡毋生如今在咸阳身为博士,声名远扬,你不让庆儿去咸阳,这拜师求学之事岂不是成了泡影?”蓝芩微微摇头,话语中带着几分无奈与嗔怪,“你呀,这心思又能瞒得过谁呢?”
……
朱买臣脚步匆匆,怀揣着满心的思绪与忐忑,踏上了回归族地之路。
一路上,他的心潮起伏难平,脑海中不停回闪着在朱府经历的种种情形,既为那突如其来的机遇而暗自欣喜,又因不知家中会作何反应而忧虑重重。
沿着蜿蜒的土路缓缓走进族地,一路所见皆是熟悉而又贫寒的景象。
族地中,房屋大多是用泥坯和石块堆砌而成,岁月的痕迹爬满了墙壁,几处屋顶的茅草在微风中瑟瑟发抖,似在低诉着生活的不易。
待他缓缓踏入家门,那熟悉至极却又难掩破旧的庭院景象瞬时映入眼帘。只见家中老迈的父亲正蹲坐在门槛之上,
岁月的沧桑在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因年迈体衰,父亲采樵所得的收入愈发微薄,一日更比一日少得可怜。
全家仅能靠着族田那聊胜于无的补贴,再加上私田极为有限的产出,艰难地支撑着,虽说是勉强得以维持生计,不至于饿死,可生活的困苦与拮据却时刻笼罩着这个家。
想当初,朱买臣自小就进入族学求学,那些年用于笔墨方面的花费,于这样一个贫寒的家庭而言,着实是一笔难以承受的巨大消耗。
可也正因有了族学的经历,才让他得以练就一手令人赞叹的好字,为如今的改变埋下了伏笔。
“翁之,怎么样?”蹲在门槛上的父亲瞧见归来的朱买臣,那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眸之中,瞬间闪过一丝极力压抑着的期望之光。
“成了……二夫人让我成为小少爷的教习,按月奉算……”朱买臣微微抬起头,声音略带颤抖地说道。
朱买臣的父亲听闻此言,不禁惊讶地瞪大了双眼,直直地盯着他,激动地喊道:“翁之……你可有盼头了!”
“那这样,文家的丫头也能说下来了!”朱买臣的父亲很是兴奋,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舒展了许多。
朱买臣沉默了一下,微微眉头道:“既然她之前看不上我,又何必强硬的凑到一起呢。”
“儿子,文家丫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若不是你习过学,媒人也不会将你们说和啊,你可不要钻牛角尖。”朱买臣道母亲刚从厨房出来,就听听到他的话语,面露不满道。
朱买臣看着母亲手上的水瓢道:“母亲,请给我一下。”
他的母亲愣了一下,递了过来。
朱买臣的动作不疾不徐,他接过母亲递来的水瓢,在院中的阳光里站定。
微微倾斜水瓢,清澈的水线如银练般泻出,在院中的空地上溅起微小的水花,迅速洇湿了一片泥土。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目光平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直视着父母的眼睛,语调沉稳而冷静:“母亲,说出去的话就如同这泼出去的水,落地生根,再难收回。我既已表明心迹,还望你们能理解。”
两位老人面面相觑,从儿子的神情话语中,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决心。
他们轻叹一声,脸上虽仍有不甘与惋惜,但还是无奈地说道:“那我们再给媒人说一说罢了……”
………
“什么,朱买臣那小子去给二公子家当教习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朱氏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朱家所在的方向,那眼神中,嫉妒如同暗夜里闪烁的磷火,明明灭灭。
他们皆是朱氏旁支的旁支,家族繁衍,分支众多,三代之间血缘渐疏并非虚言,到了五代之外,彼此间便如同陌生人一般,感情淡漠,利益纠葛却时常存在。
这些都是朱氏旁支的旁支,三代而间疏可不是说说,五代之外都是陌生人了。
“都说了上族学有用,你们一个个谁能像买臣一样坚持的!”一位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甘,看着自己不争气的几个儿孙,叹了一口气。
“那小子可是写了一手好字,咱们二公子也有一手好字呢,自然稀罕那小子了。”一位中年人嫉妒道,话语中酸溜溜的味道愈发明显,很显然是说朱买臣是走了捷径罢了,也不是多么有知识的人。
“你们写出来吗?!写不出来就不要说别人!”老者一点都不惯着自己的儿子。
中年人煞笑了一下,闭上了嘴。
在这个时代,并没有《三字经》或者《千字文》这样专为启蒙编写的书籍。
即便是孩童启蒙之际,所使用的教材也是《尚书》或者《春秋》这般高深晦涩的典籍,这就如同让幼儿园的小朋友去研**学的课程内容,实在是强人所难,孩子们大多难以真正领会其中要义。
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们而言,教学的要求仅仅是识字,能够辨认字形。
然而,不解其意又如何能深刻识其形呢,所以坚持下来的人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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