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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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雪化了的时候,徐子敬的西装被我洗得褪了色,可我总爱摸他西装口袋里那枚磨亮的戒指盒。我们的恋爱像抽条的柳树枝,在课堂传的小纸条里疯长,在放学同行的石板路上蔓延,连朱秀芸都打趣:“你们俩影子粘在一块儿,怕是要用开水烫才能分开。”

这话没说多久,麻烦就找来了。

那天放学,我正跟徐子敬数他手背上的新伤——是帮我抢回被调皮男生藏起来的笔记本时蹭的,他突然把我往身后一拽,肩膀重重撞过来一股力。我踉跄着回头,看见泰雷站在路中央,校服拉链敞着,露出里面印着骷髅头的T恤,是班里最不爱念书的那个。

“走路不长眼?”泰雷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皮,他盯着我,眼神黏糊糊的,“陈如玉,我跟你说过三次,周末去看电影,你耳朵聋了?”

徐子敬把我护得更紧,手背青筋跳了跳,却笑着:“雷哥,她没听见,我替她赔个不是。”他说话时,指尖悄悄勾住我的手指,凉得像刚从雪水里捞出来——我知道,这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怕我害怕。

“赔个不是就完了?”泰雷突然从背后抽出个长条物件,黑沉沉的,裹着旧布。他猛地扯开布,一道寒光晃得我眯起眼——是把唐刀,刀鞘漆黑,刀柄缠着磨褪色的红绳,一看就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仿品,却依旧透着慑人的冷意。

“徐子敬,我早看你不顺眼了,穿个破西装装什么情圣?”泰雷抓着刀柄往地上一顿,“噌”的一声,刀刃出鞘半寸,白花花的,映得他眼睛发狠,“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自不量力。”

我吓得攥紧徐子敬的衣角,他却突然把我往旁边猛地一推:“跑!”这声喊带着破音,他自己没动,反倒迎着泰雷上前一步,校服后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我给他缝的补丁——上次罚站时被钉子勾破的。

唐刀劈下来的瞬间,徐子敬侧身躲开,刀刃擦着他的胳膊划过,带起一串血珠。“你敢躲?”泰雷更怒了,反手又是一刀,这次徐子敬没躲开,用后背硬生生扛了一下,沉闷的响声里,我听见他牙关咬得咯咯响。

“徐子敬!”我尖叫着去拉他,却被他甩得更远,“别管我!”他的声音抖得厉害,血顺着校服后背往下淌,像条红色的蛇,“陈如玉,听话,去找老师!”

可我脚像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泰雷把刀架在徐子敬脖子上,刀刃冰凉,压得他喉结滚动。“说!以后离她远点!”泰雷吼着,唾沫星子溅在徐子敬脸上。

徐子敬突然笑了,血顺着嘴角往下滴:“我偏不。”他盯着我,眼神亮得吓人,“如玉,记住,我没怂。”

这话彻底激怒了泰雷,他猛地拔刀,刀背重重砸在徐子敬头上。“咚”的一声,徐子敬晃了晃,直挺挺倒下去时,眼睛还望着我,像是有话要说。

“徐子敬!”我扑过去抱住他,他后颈的血糊了我满手,烫得像火。泰雷见状,似乎也慌了,骂了句“晦气”,拎着刀就跑,红绳在风里飘得像条蛇。

我跪在地上,把徐子敬的头枕在我腿上,他的睫毛上沾着血,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别睡……”我拼命晃他,把校服外套撕成条,死死勒住他流血的胳膊,“你说过要一起看雪的……”

远处传来朱秀芸的喊声,她去找了巡逻的警察。我抱着徐子敬,听着警笛声由远及近,感觉他的血透过布料渗进我的皮肤,暖得让人心慌。他突然动了动,睫毛扫过我的手心,气音轻得像叹息:“古筝……还没听完……”

我泪如雨下,把脸埋在他染血的头发里:“等你好起来,我弹一整夜给你听,弹《蒹葭》,弹《关雎》,弹所有你喜欢的……”

救护车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医护人员抬担架时,我看见徐子敬攥紧的拳头里,露着半枚银戒指——是我给他的那枚,他一直戴在脖子上。

在警局录口供时,妈妈握着我的手,指尖全是汗。警察说泰雷未满十六岁,又是初犯,可能只会拘留,但徐子敬的伤至少要养三个月。“那他的功课怎么办?”我突然问,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他说要跟我考同一所高中的……”

妈妈没说话,只是把我搂得更紧。

后来的日子,我每天放学都往医院跑,书包里装着两份笔记,他的那份我替他抄得工工整整,在错题旁边画小太阳,像他以前做的那样。可班主任找我谈话时,把月考成绩单拍在桌上,我的名字从榜首掉了十几个名次,红叉叉像小刀子,扎得我眼睛疼。

“你爸爸打电话来了。”班主任叹着气,“他说,再这样下去,就把你转去武汉。”

我握着笔的手顿住,墨水在纸上晕开个黑团,像我此刻的心情。那天晚上去医院,我没给徐子敬带笔记,只给他弹了段古筝,是他最喜欢的《蒹葭》,琴弦弹断了一根,他躺在床上,苍白的脸上露出个虚弱的笑:“真好听……像春天。”

我别过脸,不敢告诉他,爸爸已经在收拾行李了。

搬家前一天,我最后一次去医院,他睡着了,手背上还插着输液针,旁边放着我给他叠的千纸鹤,有九十九只,代表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把那枚银戒指轻轻套回他手指,在他耳边说:“等我回来。”

卡车启动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医院的方向,天空飘起了小雨,像那天他流血时的样子。朱秀芸后来告诉我,徐子敬醒来看见戒指,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就办理了休学,说要等我回去。

可我们都没等到。武汉的重点中学课业很重,我渐渐没了时间写信,偶尔从秀芸的电话里听到他的消息——他留级了,去学了汽修,手上常常带着油污,再也没穿过那件黑西装。

直到很多年后,我在整理旧物时,翻出那枚从他手指上滑下来的银戒指,圈口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敬”字,才突然想起他倒下时望着我的眼神,原来那里面藏着的,是“再见”。

再见到泰雷,是在武汉的公益画展上。他站在徐子敬那幅《银杏少年》前,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卷着,露出小臂上道浅浅的疤——是当年抓唐刀时被刀鞘磨的。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眼里的惊讶像滴进清水的墨,慢慢晕开。“陈老师。”他喊得有些生涩,手在工装裤上蹭了蹭,像是怕弄脏什么。

我怀里的念安正抓着片银杏叶玩,咿咿呀呀的。泰雷的目光落在孩子脸上,又飞快移开,落在我身上:“听说……你回来了,开了古筝班。”

“嗯,在老巷里。”我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突然想起高三那年,他拎着唐刀站在路中央的样子,眼神狠得像头幼兽。

他没再说话,只是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木盒,推到我面前。打开时,股淡淡的桐木味漫出来——是把修复好的古筝,琴身有道补过的裂痕,眼熟得很。“当年……砸坏了你放在画室的琴。”他声音压得很低,“找老师傅修了三年,才敢拿来。”

琴头刻着行小字:“对不起,陈如玉。”

我望着那道裂痕,突然想起那天徐子敬倒在血泊里,睫毛上的血珠像融化的春雪。“泰雷,”我把木盒推回去,“琴不用了,我现在有新的。”

他的手僵在半空,指节泛白。“我知道我混蛋,”他喉结滚了滚,“那年拘留出来,我去医院想道歉,徐子敬已经走了。后来去汽修店找他,他见了我就躲……”他从包里掏出张泛黄的诊断书,“我妈说,我那时候是躁郁症,控制不住脾气。”

诊断书上的日期,刚好是他拿刀那天的前一周。

画展快结束时,徐子敬推着轮椅过来——他去年爬山摔断了腿,还没好利索。看见泰雷,他顿了顿,却笑着招手:“过来,看看这画。”

画里是三个少年在银杏树下:扎双马尾的姑娘在弹古筝,穿校服的男生在给她递水,另个敞着拉链的少年蹲在远处,手里攥着片银杏叶,像在道歉。

“是你让秀芸画的?”泰雷的声音有些抖。

“她走前画的,”徐子敬摸了摸画框,“说当年的事,总得有个收尾。”

那天下午,我们坐在画展的长椅上,看着念安在草坪上追蝴蝶。泰雷说,他后来去了德国学社工,专门帮问题少年,手腕上常年戴着串红绳,是当年唐刀上的那根,磨得发亮。“每次想发脾气,就摸它。”他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就当……替当年的自己赎罪。”

徐子敬突然说:“我手背上的疤早没了,倒是你,该放下了。”

泰雷没说话,只是从包里掏出个小铁盒,里面是枚银戒指,跟当年我给徐子敬的那枚很像。“在旧货市场淘的,”他递给我,“给念安玩。”

戒指圈口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雷”字。

离开时,泰雷要去赶火车,他在宜昌开了家公益画室,专收留守儿童。“下次来宜昌,我请你们吃萝卜饺子。”他挥挥手,背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像株终于舒展开的柳树枝。

念安抓着那枚银戒指,往我嘴里塞。我笑着接住,看徐子敬正给轮椅上的保温杯加水,阳光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暖得像春雪化后的光。

原来有些伤口,不是要消失才叫愈合;有些错误,不是要偿还才叫弥补。就像泰雷腕上的红绳,徐子敬腿上的石膏,我指节上练琴磨的茧——都是时光刻下的印记,提醒我们:年少的冲动会过去,错过的人会和解,而活着,就是带着这些印记,慢慢走向春天。

春雪化尽时,老巷的古筝班总会飘出《蒹葭》的旋律。有时泰雷会从宜昌寄来画,画里的孩子在弹古筝,背景是片银杏林,像极了我们当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