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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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暗的上书房里,我凭借微弱的光线,发现了一封扎眼的警告信,它显然已经放了很久了,里面粗浅不一的字迹,使我放松的神经再一次绷紧。

“严子恕,我和你没完!”

太师一遍又一遍喊道:“子恕,你在发什么呆。”

我突然回过神来,目光瞥向卢怀方,他满脸诧异地看着我。

偌大的上房,只有我惶惑不安。

“学生近几日身子不适,故出神了,还请太师责罚。”

太师不满意我的回答,继续问道:“听说你在宴席上曾与学子辨过礼?”

我赶忙摇头说道:“学生才疏学浅,不过无稽之谈。”对于礼记,我根本谈不上有造诣。在太师面前炫耀,简直就是班门弄斧。

他回到堂桌,对我说:“来,你上前来。”

太师阴晴不定的态度,让我一时之间茫然无措。

他用他独有的苍老声调说道:“策论,唯国事,陈其利弊,以天下为本。”

又转头问我:“既然你在出神,想必你对朝堂政论都了解了吧。”

我又回想起上次仪苓公主看的书卷,正是就是朝堂政论。如果那个时候我看了一眼,也许现在就不会这么难堪吧。

“对于农事,说说你的看法。”

作为江南世族,自幼不学农事,族人都以务农从商为耻,族里坊间都有流传:严氏族人,无一不是显赫大官的。事实上,到现在也确实如此。江南大官全是严氏族人。

我咽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人群又一次躁动起来,学院当中有一部分的学子巴不得我难堪,虽然赵廷之辩礼输给了我,但是赵廷之的拥趸,早就想看我出丑了,他们全难掩激动情绪,就差大笑出声来。

不少才学满溢的学子也开始跃跃欲试,毕竟谁也不想错过这次表现自己的机会。

太师没有理会其他人,明锐的眼光继续盯着我看,像等待老渔夫归航的灯塔,在等一个没有归途的答案。

他平缓的说道:“慢慢想,老夫有的是时间。”

顿一会又慢悠悠的说道:“子恕,我看你空有大道理,却不知道经世致用,难道你想当一个只会空谈的腐儒吗?”

众学子听完大笑起来。

像山雨的前奏,夹着小雨,格外凌冽。卢怀方和李贺袁都不认为我懂政论,我在京都没有人脉,不可能知道朝堂的政论,而赵廷之拥趸早就肆意的嚷嚷,结果已经很显然了,我只是一个会装模作样的纨绔公子哥。

我想了很久,才恭敬回道:“农事,天下的根本,民生的依仗。而农业耕种也并非易的事,田亩经受不了年年耕种,因田亩肥力有限,耕种一年必须修耕一年。偏偏西北战事频频,转运使肆意加大农民赋税,甚至为了增加赋税取消休耕的政策,短期来看,增加了田税,长期而言,土地产量非但不增反倒减少,无异于将加大耕者负担。

而江南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江南赋税也积弊已久,年年都按产量比例收取田税,然而具体实施时,却只按前几年比例收取固定田税,甚至十年间只取第一年产量比例为准绳,丰收之年,不增加,歉收之年,不减少,凡遭大灾,民不聊生。凡次种种,无不涕零。”

太师听完,也忍不住哀叹起来。学子心头也都回荡着我的短短几句话,诚恳而逼真,仿佛有一种伟大的语言魅力,笼罩在每个人心头,是那么真实而又残忍。

太师挥手让我回到位置。

对着众学子深情说道:“心系百姓疾苦,敢为生民立命,你们不要忘记,等到你们为官那天,重新把子恕说的话好好回忆一遍,农事要敦本务实。”

其他学子听完没人再敢回答这个问题,我的回答超越了学子心里的美好理想和空话,他们此刻终于明白,我并没有想象中的简单。

卢怀方少了之前的从容,感叹:“严兄,你真是让我意外。”

我摇了摇头,说道:“卢兄,你不懂,我没有什么才识,这些其实都是我经历过的事。”

我沙哑的像讲一段往事:“我说的江南之事,其实都是家父当年在江南为官时积累的弊病,家父不顾民生疾苦,以丰收之年的重税收取赋税,终落得个四处贬谪,至于西北之事,则是家母故乡之事,西北白骨露野,犹如人间炼狱。”

卢怀方也识趣的没再多问。心里也开始肃然起敬。

一会功夫,太师又发起火来,呵到:“你都在干嘛呢?策论策论,为师讲了多少遍,你有好好听讲吗?”

被提问的那个学子赶紧收住了话匣,目不斜视,吓得不敢出声。

太师以厚实的学识,又再讲了一遍讲诉为官之道和做人之道,他明白,眼前的学子,终将成为国之栋梁,他不断回眸,想洞悉学子们的为官之道和做人之道,期待大家日后的宏图和作为。可是,又有多少人真正理解呢?

终于熬到课程结束,太师突然留住了我:“子恕,你先别走,我还有事要问你。”

当然,他也留下了赵廷之,这让我瞬间感到不对劲,学院到处洋溢着燥热和不详的气氛。

不过,事情要比我想象更复杂多了,他只是想和我们聊聊。

声音苍老又富有穿透力:“没事的学子赶紧回去完成功课。”

等到其他学子熙熙攘攘的离开,他终于把我俩叫上了前。

犀利的眼光扫视了我良久,又看了赵廷之一眼。

先用慈祥的语气对赵廷之问道:“令尊最近可好?”

我从未看过太师出现过这种和蔼可亲的语气,心里忐忑不定。

赵廷之恭敬回道:“家父身体无恙。”

太师仿佛勾起了一段回忆,说道:“令尊赵彦,当年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他是出了名的废寝忘食,手不释卷,最后他也不负众望,果然处尊居显,在朝堂大有作为。”

太师与赵廷之的父亲相识,为了赵廷之,我担心太师会对我发难。

但我的忧虑明显是多余的,太师很快收住了回忆,对赵廷之反问道:“令尊,可有向你提过我。”

“家父一直铭记老师的教诲,并以此教导我们。”

太师严厉斥责道:“那你还公然辨礼!为人要谦虚有礼,是我没教你还是令尊没教你!”

这是我完全没想到的。

同样的,他也转头斥责我:“这句话也是对你说的,对礼的造诣浅显也敢辩礼。”

我俩都不敢吱声。

太师混浊的目光,仿佛看的更远,在见证一段又一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