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京城终于迎来了初秋的第一场雨。寂寥的雨珠错落有致地敲打在微凉的土地上,正应了那句“一场秋雨一场寒”,京城的天气也渐渐转凉了。宫女们生起了炭火,整个世界仿佛都蜷缩在这圈温暖的火光之中,时光仿佛也在此刻停歇,唯有雨滴敲打琵琶的声音在耳边循环往复。
下人不断地传来卢怀方的口信:“大人,卢公子催您快去见他。”
我装作未觉,只是呆呆地盯着火焰,悠然自得。相比之下,宫女和下人们就显得忙碌多了,他们手忙脚乱,一刻也不得闲。我赶忙叫住了小雅:“别忙了,休息一会儿吧。”
宫女却并未停下手中的活计,反而满怀歉意地回复我:“奴婢对不起世子大人,世子大人从江南带来的几株花苗,奴婢还没来得及运回室内,恐怕已被雨水打坏了,奴婢真是罪该万死。”
我轻声说道:“没运回就别运了,这都是它们的命数。有时候,人活得还不如这些花呢。”
我瞥了小雅一眼,没想到这句话竟让她红了眼眶,她低下头,努力憋着不让眼泪流出。
“怎么了?”我轻声问道。
事实上,我并不明白她为何如此伤心。只是几株花而已,又算不得什么贵重之物。
“是想家了吗?”我试探着问道。
她依旧低着头,沉默不语。我的心也凉了半截。
过了许久,小雅才不好意思地回答道:“是。”
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些。
“听你的口音,你也是江南人吧?”我问道。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如果你对江南的事还有什么挂念,都可以对我说。”我安慰道。
小雅用她那吴侬软语,像是在诉说一个古老的故事:“奴婢名叫小雅,第一次在宫里听说世子大人也是来自江南,奴婢便向宫里管事的嬷嬷申请,特地来照顾大人的起居。”
“这个深宫大院,我只相信你,以为就靠你打点府上的事了。”
小雅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取了几锭银子塞给小雅,除了钱,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对我来说,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江南,都充满了憧憬和美好。可惜,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回到心中的那个江南。
“不够再找我要,天转凉了,早点休息吧,不要太过劳累。”我留下这句话,便不再多言。
小雅应了一声,却又像没听到一样,转身继续忙碌起来。
我强打起精神,摊开宣纸,用生涩的笔触写道:
“许久不见,母上大人是否一切安好……”
我想写的话很多,但笔落到纸上,却不知道该如何下笔。迷迷糊糊地写完了一封信。
我又摊开一张宣纸,郑重其事地写道:
“子恕,塞北战事如何?身为兄长,我对不起你。我在京中一切安好,却冒用了你的身份,为兄心中很是惭愧。我深知我们的约定,心中诚惶诚恐,我一定会完成你的心愿,你且安心征战……”
没想到才写了两封信的工夫,夜已经深了。暮色沉沉,烛火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周围一片寂静,安静得仿佛能吞噬一切。
我连喊数声小雅,却无人应答。我又想起了家乡老人讲述的那个故事,说存在一个与现实平行的世界,那里鬼怪横行,茹毛饮血。现在的皇城,又与那个世界有何区别呢?
我收好信件,心中暗自思量,老人的话似有深意。鬼伤人哪有人伤人多,人心才是最险恶的东西。
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像是低低的呜咽。
次日,我把信工工整整地交给小雅,吩咐她把信交给宫里管事的,托他们寄出去。
在上书房,卢怀方并未提及昨晚之事,只是与我交代了一些京城贵族的礼节,并安排我傍晚与他一同前往李府。
临行前,他遗憾地对我说道:“明日的宴席,我有些事情要处理,可能会来晚一些。我已经和李贺袁打过招呼了,今天傍晚我先带你去李府参观一下,认认路。”
来到李府,只见一派气派非凡。水墨群墙,朱粉涂饰,陈设的古玩皆出自秦庭汉宫。李府虽不在繁华市区,却难掩其富贵之气。
卢怀方为我介绍道:“当朝皇帝崇尚节俭,以俭治国,并要求群臣效仿。却偏偏特许李氏一族大兴土木。李家可谓是功标青史,父辈们都是随先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礼遇至此,朝堂之上难有出其右者。”
听完他的介绍,我内心却异常平静。或许是因为见过太多朱楼画栋的大场面,早已麻木了。我觉得这种富丽堂皇、丰功伟绩对于京城贵族来说,不过是理所当然罢了。
虽然还没到李贺袁的加冠之日,但府内已经忙碌异常。
李贺袁许久才来到会客厅,向我点头示意,然后对卢怀方笑道:“卢公子怎么才到?等你好久了。适才府上有事耽搁了,来晚了。恰好府上请了戏班为明天助兴,今天就先让他们演一些拿手好戏,给两位过过瘾。”
卢怀方留心观察了我的反应,见我没有明显抗拒,便同意了。
一声沙哑的京调拉得婉转曲折,身着将军装束的戏子出场了。他靠身有前后两片,满绣鱼鳞纹,腹部绣着一大虎头,护腿两块“靠牌子”,背后插着四面三角形小旗,大摇大摆地走上场来。
他的每一个音符,明明是常见的京调,但听在我耳中却无比悲怆,仿佛子恕与我分别时的音调,像他漂泊不定的灵魂在诉说。
台上将军意气风发,但我的脑海中却满是子恕眼泪决堤的画面。
正当卢怀方看得津津有味时,李贺袁突然叫停了戏台。他满怀歉意地对卢怀方说:“怀方,这出戏我看不行,叫戏子换一出可好?”
卢怀方这才注意到了我的异样,明白了李贺袁的用意。同时,他也惊讶于李贺袁竟然也开始留心他这个新交的朋友。
我尽量保持语调平稳地说道:“有什么问题吗?我觉得挺有趣的。”
卢怀方附和李贺袁道:“我也不喜欢看这种,问问他们有没有其他的戏吧。”
我虽然表面上无所谓,但心中却哽咽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