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赛哈智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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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胡概所猜不差,皇上的确是答应了来年开春送于鞑靼五十万石粮食,命胡概全权处置粮草运送及与鞑靼交涉事宜,直至鞑靼击败瓦剌,郑亨与山西一应官员全力协助。

“臣胡概领命!”胡概接旨。

赛哈智将圣旨交于他,而后笑着道,“胡大人,皇上可是说了,要你和山西布政使、户部山西清使司主事看看山西里能调出多少粮食,不足的即刻上报朝廷,自就近的陕西、河南调集。”

“胡概遵旨。”

赛哈智又从怀里取出一道书信,交给胡概,“这是大明同意两国联盟的国书,就劳烦胡大人派人交于鞑靼阿鲁台。”

“是。”胡概恭敬收好。

重新坐下,两杯热茶下肚,赛哈智打了个哈欠,笑道,“两位大人见谅,赛某这一路奔波,的确是有些乏困,还请安排个偏房歇息,晚上咱们再畅聊痛饮如何?”

他这还真的是自来熟,全没把自个当外人,主家没开口,自己要去歇息不说,还连晚上的席面都给预定了。

“好。”胡概立刻命人收拾好厢房,送他歇息去了。

回到大堂,郑亨笑道,“大人,这赛哈智倒是自来熟,是个好相处之人,不知为何朝内朝外盛传他性情暴虐,心狠手辣,比之当年的纪纲也不遑多让呢?”

性情暴虐且不说,心狠手辣反正是锦衣卫指挥使必备要素。

“的确有些奇怪。”胡概神色却是看不到丝毫笑意,反而显得心思颇重,“郑将军,这可不见得是好事啊。”

“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郑亨不解。

“我与赛哈智之前从未谋面,他却说一见如故,这如何可能?”

“是呀,末将也觉得奇怪,这却是为什么?”

胡概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况且现在还是未时,何来天色已晚之说?我想他肯定是有意留下。”

他交代郑亨,“郑将军,今夜席间我想他应该是有话要对我们说,咱们说话须得谨慎一些。”

“是,末将明白。”郑亨道。

傍晚,胡概命人准备了丰盛的晚宴,为赛哈智接风洗尘。

席间赛哈智依旧是爽朗健谈,全没将自己当外人,三人交杯换盏,自不在话下。

见气氛差不多了,赛哈智瞅瞅胡概,终于打开了话头,“胡大人,半个月前你们去往塞外与那鞑靼太师阿鲁台和谈,这中间的来回曲直怕是也没有你奏疏上寥寥几句那么简单吧?”

果然是来了!

“哦?”胡概诧异,“不知赛指挥使为何有此一问?”

赛哈智看看他,又看看郑亨,笑道,“不瞒两位,半个月前,那和范回到宫里,可是把所有功劳都揽在了自个身上,那东厂总管曾翔也是来者不拒,在皇上面前将功劳死命往东厂身上揽,说什么要不是和范,这和谈怕是也不会这般顺利云云,许多话连我都听不下去。”

听他提到东缉事厂和和范,胡概稍微是有些明白过来,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难怪他今日如此反常。

自从太宗皇帝朱棣设立了东缉事厂之后,虽然将之与锦衣卫的职权划分的很清晰,一个管宫内,一个管宫外,但这就跟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一样,纵然再清晰,也是存在话语权竞争的,而且东厂总管本身就是皇帝内臣,常伺左右,相比锦衣卫指挥使还要更受信任,是以东厂这些年来是越做越大,甚至将锦衣卫的精干几乎挖了个干净。

现在的锦衣卫,早已没了往昔大名鼎鼎的纪纲任职之时的威风,颇有些虎落平阳、落毛凤凰的情状。

所以赛哈智当上锦衣卫指挥使之后的这几年,一直想方设法要压过东厂一头,找回锦衣卫失去的荣光。

郑亨沉不住气,听赛哈智这般说直接忘了胡概的交代,顿时恼怒道,“赛指挥使,当日和谈......”

胡概急忙抢话将他拦住,对赛哈智道,“赛指挥使,既然和公公如此上禀,那皇上自当降罪才是,可为何圣旨里还是将如此要事交于胡某呢?”

赛哈智闻言哈哈一笑,自饮一杯,“还不是因为胡大人你有个谁也得罪不起的好同乡,有内阁首辅杨士奇杨大人极力劝谏,皇上自然答应。”

“原来如此。”胡概明白过来。

赛哈智又道,“胡大人,说起东缉事厂,那可真不是个好东西,一朝天子一朝臣,这道理你可比我这个粗人懂得多,早先太宗皇帝在位时,那东厂总管曾翔备受宠信,东厂的势力是越做越大,现在当今皇上即位还不到半年,往后的一切可是谁也不好说,他现在做的,便是想尽办法让自己、让东厂继续受宠,这次和谈对他来讲,的确是个给东厂贴金的好机会,这功劳自然就要从胡大人你这里抢过去,尤其是知道这关西之行非我赛哈智莫属的情况下。”

他说的不假,去往关西七卫这份差事,还真就得他赛哈智去,别人还就找不到一个合适的。

就如郑亨所言,关西七卫都是蒙古人,跟大明朝廷的关系本身就不是特别紧密,互相利用反而更多,很多旨意到了那里都不见得能执行下去,而赛哈智本身就是胡人,先祖乃是前元驻守云南的重臣赛典赤,这个赛典赤可了不得,勤政为民,在前元朝堂上也是颇具威信。

让前元名臣的后世孙去为前元裔民的关西七卫传旨,自然是最为合适,有了这层关系,之后的事情就会显得顺当许多。

况且,赛哈智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的头衔也是恰当其分,这份差事还真就是如他所说,非他莫属,舍他其谁!

赛哈智说完看着胡概,脸色变得又是同情,又是愤慨,“可那曾翔如此一来,却将胡大人和郑总兵的大功视做不见,与鞑靼联盟,重在和谈,后面的事情倒也是水到渠成,曾翔自然是想让东厂来做,幸赖内阁首辅杨大人相阻,才没有让他得逞。”

胡概闻言,心说这京师里面的水可真是够浑的,自己还未入京,却已经整出了这些个幺蛾子来,想了想,对赛哈智道,“胡某本是在广西任职,赖杨大人赏识才能在这军国大事上为朝廷上出力,只要朝廷国策能顺利执行下去,我胡概的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等此间事了,我就上书回广西。”

几句话就将赛哈智给堵了回去,他顿时瞪眼,“胡大人,这次若不是内阁首辅杨大人,赛某拿来的怕就是降罪的诏书了,这气你能忍?”

郑亨也是心中恼怒,当日和谈回来的路上,和范说的那叫一个冠冕堂皇,没想到却是憋了一肚子坏水。

他站起身来,“赛指挥使,当日与瓦剌太师阿鲁台和谈......”

于是将和谈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啪!”

赛哈智闻言大怒,络腮胡子都翘了起来,重重一拍桌子,“东厂之人,尽是如此怂包!”

他环眼圆瞪,“胡大人,郑总兵,两位放心,我回京之后就向皇上禀明原委,誓要还两位公道!”

胡概瞥他一眼,心中知道,别看这赛哈智嘴上说的大义凛然,方才将东厂的心思说的清楚,可他赛哈智自己呢,他的心思自然也是不想看着东厂天天在锦衣卫头上拉屎撒尿。

当今皇上上位,东厂想要继续得宠,但他赛哈智,难道就不是想着趁此机会扳倒东厂?现在想来,从这赛哈智一到这知府衙门,拉拢自己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赛哈智话说到这里,郑亨终于是回过味来了,顿时脸色变得精彩起来,方才的愤慨荡然无存,杵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好直接坐下,只能向胡概投去求助的眼神。

他就算再怎么对京师朝堂不明白,也知道东厂和锦衣卫那就是一对解不开的冤家,这赛哈智在这里信誓旦旦说要替自己讨回公道,到时总不能他说,你站在旁边听吧?马前卒铁定是跑不了的!

这是妥妥的要把胡概和他郑亨带进两虎相争的浑水里去!

而且还根本没有什么好处可谈,他们两个现在看起来头衔不小,可都是“临时官”呀,无论结果如何,那都是妥妥的棋子。

胡概看了看赛哈智,“赛指挥使,胡某名头上顶着的虽然是山西巡抚,但实际还是当了多年的广西按察使,郑将军呢,也是一直在这大同镇任职,我们都不是京官,平日里鲜少机会面圣,只能百千里之外遥拜万岁,京城里的事情我们不敢擅言,这次和公公虽然说的是有些偏颇,但皇上也没有怪责,反而是下旨要我们准备之后的事情,我们若是以此讨回这言语上的公道......”

他停顿一下,脸现为难神色,“一来现在大明与鞑靼、察合台汗国联盟共击鞑靼才是当下要紧之事,如果在这种小事上争个长短,皇上难免不悦,二来也怕皇上以为我们急于揽功,至要事于不顾,是有什么非分之想。”

郑亨赶忙应和,“是呀是呀,赛指挥使,这公道我们就不讨了,不讨了。”说完终于顺着话头坐了下来。

赛哈智统领皇上亲军,形象长得粗犷,心思却一点不粗犷,自然听出来胡概和郑亨这是拒绝,顿时脸色有些难看下来,“看来两位还是担心哪。”

随即问胡概道,“胡大人,你有同乡内阁首辅杨大人撑腰,你怕什么?”

胡概闻言一惊,赛哈智一再提起内阁首辅杨士奇,与其说是和胡概一见如故,倒不如说是看上了他身后这棵大树。

他没有回应。

赛哈智见此站起身来,显得颇为激动,“胡大人,我赛哈智是粗人,可说不来你那些文文邹邹,弯弯绕绕的话,咱今个就说大白话,不好听的我来说。”

他伸手比划个“八”字,“咱们为臣,就是八个字,公忠体国,报效皇恩,但现在你看看,太祖皇帝‘宦官不得干政’的铁碑还立在太庙,曾翔和范之流却已经在扰乱朝纲,如此下去,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胡大人,郑总兵,难道咱们就斗不过那些个没鸟的玩意了么?!”

胡概和郑亨听着都是心中一紧,这些话他赛哈智敢说,满朝谁不知道他锦衣卫和东厂不对付,互相赞赏那才是有鬼了,但他们两人可打死也不敢说,说了那可就是选边了。

赛哈智还未完,他看着胡概,“胡大人,你方才的担忧没有错,不过我赛哈智这次去关西七卫与你一样,来年大战结束才能回来,到时回京复命,咱们有功在身,讨回个公道还不是手到擒来?”

胡概皱眉,心说他这是真的把这次看作锦衣卫扳倒东厂的机会了,死活都要将自己当作马前卒,拉进那滩浑水里去。

但现在面对的可是锦衣卫指挥使,话说的还是不能太直接,不然既得罪了东厂,又得罪了锦衣卫,官场复杂,他这后面的官运怕是杨士奇也不一定能罩得住。

于是想了想道,“赛指挥使,国事当前,我胡概个人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你今日所说都是来年战后的事情,不如等战后再说如何?”

他现在能想到的,也只有拖延时间了,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

赛哈智脸现不满,但也知道今日在这酒席之上应该是得不到一个爽快的结果了,想到这里,他心说何必急于一时,等自己从关西七卫回来,有功在身,胡概即便不愿意,皇上面前表功时也得拉上他们,当即道,“好,就依胡大人,不过朝廷阉人横行,关乎朝廷社稷,你可要好好考虑啊。”

“好。”见他答应,胡概长舒一口气,端起酒杯,“来,赛指挥使,郑总兵,咱们共饮一杯!”

他急忙给这个难应付话题做结尾,生怕赛哈智又把话题给绕回来。

第二天巳时,寒气稍散,胡概便与郑亨一道送别了赛哈智。

两人回到大堂,郑亨问道,“大人,若是赛哈智回来还要劝说咱们上书弹劾东厂可如何是好?”

胡概无奈,指了指自己的官帽道,苦笑道,“你我都是皇上临派的官员,东厂锦衣卫是谁也得罪不起,咱们要是在朝堂上说的上话,赛哈智昨夜也不会说出那番话来,将东厂太监直称‘阉人’,郑总兵,你问我该怎么办。”

他苦笑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能是先办好朝廷的差事。”

“本以为就是结盟共击瓦剌之事,却没想到一会是东厂,一会是锦衣卫,真是麻烦。”郑亨摇摇头,也觉得不是很好应对。

中原历代王朝就是这样,十成精力,八成用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上,只有两成干正事。

郑亨索性也不再多想,直接问正事,“那朝廷的差事大人可有差遣?”

胡概道,“昨夜我已经考虑过,现在大同的军仓可否容纳五十万石粮食?”

“大同镇有四座军仓,每仓十座仓廒,每廒可纳一万石,总计可容纳四十万石粮食。”

“嗯。”胡概点头,“粮食是用来给阿鲁台打仗的,可不是朝廷发善心接济他度过寒冬的,眼下要紧的便是军仓,现在天气寒冷,你择地修建简易军仓,来年的五十万石粮食都必须先在这里,另外,派人将大明国书呈递阿鲁台。”

“是。”

“明日我便启程去太原府,与山西布政使、山西户部清使司主事商议粮食之事,不足的部分得尽快上书朝廷调粮。”胡概又道。

“不如末将陪您同去吧。”郑亨提议。

“不。”胡概拒绝,“你就在大同修建军仓。”

说完想了想,又道,“哦,对了,你帮我找一幅塞外蒙古舆图来,我明日去时便要带上,地理标记尽量详尽一些。”

郑亨虽然对这个要求疑惑,但还是点头答应,“是,太宗皇帝五征塞外,行军舆图已至详尽,我这就给大人呈来。”

“如此甚好。”胡概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