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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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齐山河奉命捉拿董长恨而去,奉天殿内只剩皇上朱允炆和道衍和尚二人。

朱允炆一夜之间经历属下将领献城投降、挚爱马皇后自戕而亡、得知亲身父亲系人谋杀的真相、遭遇多年的亲信背叛等一系列惨变,已是心灰意冷,万念俱灰。

当下朱允炆道:“朕死之前,还有一事不明,望大师直言相告。”

道衍道:“陛下但说不妨。”

朱允炆道:“大师自投奔四叔朱棣以来,种种举动,朕早已听闻,朕自忖和大师无冤无仇,不知大师为何非要挖空心思地将朕赶下皇位不可,难道朕曾无意之中大大的得罪了大师么?”

道衍沉默半晌,方道:“陛下多虑了,陛下和老衲无冤无仇,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亦非老衲所愿。至于老衲为何要辅佐燕王,是受人之托。董长恨恨你们朱家入骨,立誓推翻朱家皇位,是为了报仇。老衲襄助燕王夺取江山,一是老衲年轻时心高气傲,一心想要做些震古烁今的大事,其二却是为了报恩。”

朱允炆问道:“莫非是燕王曾有大恩于大师?”

道衍道:“非也,此间并无外人,便说与陛下也自不妨。对我有救命之恩的并非燕王,乃是另有其人。”

朱允炆凝视着道衍,听他诉说。

道衍遥望着远方,缓缓的说道:“当年太祖皇帝与陈友谅鄱阳湖大战,定下火攻之计,备下无数条漁船,船上装满火药柴薪。天助大明,傍晚时分,湖上突起东北风,太祖皇帝命人顺风点火,用火船冲击陈友谅数百艘军舰,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一时间风急火烈,迅速蔓延,烈焰飞腾,照映的湖水都变成了火红色。

当时我被陈友谅邀请为幕宾,正好在其中一面军舰上,我那时武功未有大成,也不会游水,眼见大火烧来,军舰转眼便会沉没,我势必无幸,不是被火烧死,便会被水淹死。

正在我彷徨无计之时,船舱外闯进来一位高瘦的老者,他面相清癯,满头银发,留着一绺花白络腮胡,虽然须眉皆白,面容却不显苍老,仍是精神矍铄。

他一把抓住我,在我脸颊两侧一捏,我感觉肉体与魂灵游离,似乎是进入了龟息状态,而意识却是清醒无比。他提着我一下纵入湖中,使出千斤坠的功夫,我俩一下子便沉入了湖底。随后他牵引着我在湖底屏气凝息,向岸边一步步走去。那老者的武功可也真高,牵着我在湖底走的比在陆地上还要迅捷。我在湖中无法呼吸纳气,却并不感到十分憋气胸闷。”

此时已然夜半三更,朱允炆抬头望向天边闪烁的星辰,静静倾听着道衍的诉说,心里揣摩这位老者的身份,毫无头绪,但知他非同小可,和此次靖难定有重大干系。

道衍接着说道:“过了大约一炷香时间,我俩走到了岸边。我被他救上岸之后,向他叩谢救命之恩,又问起他尊姓大名,为何冒死相救?那老者不答,反问我道:‘陈友谅战败,必死无疑,你待如何’?

我见他年纪已大,声音却甚是清亮,似乎只有五六十岁,真不知他修炼的什么功夫,这等神妙。我对他直言无处可去,只好找一寺庙,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他又问道:‘你难道甘心这样碌碌无为度过一生?’

我心里当然不甘心,我想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也好青史留名。可是尊崇我的陈友谅已经战败,天下江山眼见已落入朱元璋之手。英雄无用武之地,不甘心又有什么用。

那老人似乎看出我的抱负与野心,对我说道:‘陈友谅是我徒弟,可惜不成气候,占尽天时地利,坐拥六十万大军,竟然战败,枉费我一番苦心教诲。’说罢恨恨不已。

我一听大惊失色,陈友谅雄才大略,不失为一代枭雄,竟然是这位老人的徒弟,那他究竟是何人。

他又对我道:‘老夫医卜星相,阴阳术数,奇门八卦,文韬武略等无所不通,无一不精,跟我走吧,老夫传你一身傲世武林的功夫,看你面相,早知你是非常之人,日后必能扬名天下。’

我心想以他如此神功,不至于撒谎欺人。他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所学包罗万象,跟着他定不负我平生之志,眼下我已穷途末路,不如跟着他闯荡一番。于是便和他一前一后离开了鄱阳湖。”

朱允炆实是参想不透这位神秘老人何意,问道:“难道是他让大师去辅佐燕王?”

道衍点点头,说道:“不错。他后来传我两本书,一本武功秘籍叫做《太阴真经》,上面有不少神奇武功。另一本叫《潜龙韬略》,是那老者亲手撰写的兵法。

我拿到书后,他让我回到苏州妙智庵苦心钻研,学成后,将来有变,便可大展身手。我喜不自胜,向他叩谢。那老人却摆摆手,展开轻功,远远的去了,眨眼间,便已影踪不见。

我当时也猜想不透那老者何意,翻开《太阴真经》,里面的文字晦涩难懂,博大精深,另一本《潜龙韬略》上却全是记录的各种军事兵法,行军要诀。我心知这两本书关系到我一生气运,丝毫不敢轻忽,便马不停蹄的回到妙智庵,日夜不停,废寝忘食的修炼了起来。

那老者后来每年都会来庙里指点我一次,指正我修习的谬误。直到有一年,那老者对我说:‘燕王朱棣城府深沉,杀伐果断。剑戟森森而毫不外露,百折不屈而勇往直前。此人雄才伟略,必非甘居人下之人。你可设法前去投靠朱棣,取得此人信任。待天下有变,可煽动此人造反。到时夺取天下江山,你居功至伟,便可永垂朱帛,彪炳千古。’

我当时在寺里苦心钻研武功兵法之时,也曾暗自留意各个藩王的能力品行,知道那老者所言不错,太祖皇帝诸子之中,除太子朱标与燕王朱棣外,其余不是贪生怕死,便是有勇无谋,皆碌碌不足道。我听了那老者之言,投奔了燕王,至于后来之事,你在我军中有不少细作,想必都已知晓。”

朱允炆听到此刻惊起一身冷汗,此刻方知‘靖难之役’并非全因自己大力削藩引起,其中还包含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阴谋。他努力克制自己冷静下来,思索良久,方才问道:“然则那个老者费尽心机的襄助燕王夺取江山,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他也和叛贼董长恨一样,和我朱家有深仇大恨,为了复仇?”

道衍叹口气道:“此事老衲也是思索良久,始终不得其解。若是说为了帮我实现心中志向,天下绝无此理。那老者不论机谋,武功,抱负,智慧,都是绝顶之资,上上之选,远超于我。他所做的这一切,必有重大所图。只是到底是何图谋,却是全然难以推测。不过他收陈友谅为徒,又千方百计搅动天下大乱,若说有所图谋,只怕也是为了这花花世界,万里江山。”

朱允炆惊道:“难道他想做皇帝!”

道衍摇头说道:“老衲不知,老衲自负神机妙算,聪慧绝顶。和他相比,却如萤烛比日月,乌鸦比凤凰,全然不可同日而语。老衲感觉在他手中,老衲就是一颗任他摆布的棋子。他能洞悉你的内心深处所想,知人善察,让你一步步按他谋划去做。靖难之前,老衲雄心万丈,一心只想干一番大事。可是战役中看到那么多人无辜枉死,那么多百姓无家可归,深夜之时,青灯之下老衲也曾反思自己这么做,为了一己之私致使无数人惨遭不幸,流离失所,是不是值得!”

朱允炆叹道:“人之初,性本善。悲天悯人之心,世人皆有。可是有时候为了权力,欲望,名声,地位,不得不做一些违背良心之事。人生在世,皆逃脱不过‘名’,‘利’二字。浮世中不追名逐利,真正大彻大悟之人,世上罕有。这万里的锦绣江山虽好,却是用万千将士的鲜血染成的。”他想到自己若是不那么急功近利,以雷霆之势削藩,而是和各藩王叔叔们心平气和的商议和谈,是不是就可以避免靖难的暴发。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只怕做不到,他自己做不到皇权受到威胁,别人也做不到对高高在上的皇位无动于衷。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

两人相对沉默,过得片刻,朱允炆道:“以大师的聪明才智,这么多年,对那老者的目的难道毫无察觉?”

道衍瞥了一眼朱允炆,说道:“陛下既然如此好奇,执意要问,那老衲就把知道的都如实相告。老衲确是不知道那老者真实身份,不过我军围攻扬州期间,老衲曾在燕王的中军大帐见过那位老者。”

朱允炆静静站着,听他诉说。

道衍仰天思索,缓缓说道:“记得那一日,老衲找燕王相商要事,来到燕王帐前,正要通报,忽然听见帐内传来燕王和另一人的争吵之声。老衲只隐隐约约听见‘内应’,‘劝降’,‘长江以南,长江以北’什么的,具体说的什么却没听清楚。老衲碍于身份,不便窃听,便走远相候。只是好奇不知是谁这么胆大包天,胆敢和燕王争辩。过得约摸一炷香时间,燕王帐中走出一人,正是那位老者。老衲当时惊骇莫名,心中的惊奇与诧异,实是不下于陛下。万万料想不到那老者竟然与燕王相识,又不知他来找燕王要密谋什么!”

朱允炆此时心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只睁大了圆圆的双眼,惊得说不出话来!

只听道衍续道:“那老者出得中军帐来,也没来找老衲相谈,即刻便离开了大营。我走进燕王中军帐,询问燕王刚才那老者是谁,来此何事。燕王只含含糊糊的说是一个盟友,来商讨如何劝降扬州守军之事。我见燕王不愿细说,也就不再相问,和燕王商量起进军方案。老衲知道的就这么多,后来直到如今,我也没再见过那个老者。”

听到此处,朱允炆叹了口气,知道再问也是无用,话已说完,也是自己该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了。与其成为朱棣的俘虏而死,不如自己光明正大的自尽而亡。他又看了一眼大殿,看了一眼马皇后的尸体,对道衍说道:“多谢大师实言相告,望大师转告燕王,轻徭薄赋,好好善待百姓,朕先去了!”

道衍不答,只是低头口诵阿弥陀佛。

朱允炆扯下一块门帘,正欲自缢,忽然殿外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太监王忠喊到:“陛下,陛下,锦衣卫来救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