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学一番话,直接点中了此事的要害。
以郑贵妃对万历皇帝的了解,万岁爷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先入为主,以为自己真的策划了谋刺太子一事,虽然万历皇帝不喜欢太子,但那也是自家亲骨肉。
只要自己这边咬死了从未谋刺太子,更与此事全无干系,那万岁爷最终还是会偏向自己这边,毕竟这件事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受损害的都只有万历皇帝本身,和本就不那么亮光的皇家威严。
好处却全叫外朝文官和东宫得了,相信万岁爷气头过去冷静下来后,一定会想到。
再者,秦学之前说的很清楚,即使没郑国泰他们胡搞一通,谋刺东宫这盆脏水就泼不到自己头上么?
郑贵妃这么仔细一琢磨,还真是这个理,纠缠许久的心结瞬间解开大半。
梃击事件后第三日下午,同样是黄昏时分,内宫监秦学奉御再次来到翊坤宫,拜见过已经基本恢复正常状态的郑贵妃后,赶紧把刚收到的那封来自凤阳的鸽子信递上。
是一只细细的小竹筒,里面卷了张细长的薄纸,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要放在眼前仔细分辨才可以看得清。
金忠果然没让苦等数日的郑贵妃失望,信中直截了当,直接给出了解决此事的策略。大致意思是:
1,适当出卖金忠这边,爆料梃击案的前因后果,重获万岁爷信任。
2,放弃幻想,向太子一方表态,不会妨碍其继位,这也是对方抛出梃击案的初衷。
3,说服万岁爷摆出支持东宫的姿态,立皇长孙为皇太孙,举荐现东宫曲膳李进忠为皇太孙伴读,举荐翰林院孙承宗为皇太孙侍讲。
值此非常时期,当以退为进,向东宫和东林暂时妥协,当可尽快平息事端,以待来日云云。
郑贵妃读完信,不由得长长出了口气,那颗悬了多日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以往看金忠这老货蔫了吧唧就跟万岁爷的影子一样,从不惹人注意,想不到竟然胸有锦绣,多智如斯。
“这李进忠是谁?”郑贵妃问道,晚些时候她准备照单办理,若是万岁爷问对,她得能答上来,
“回禀娘娘,李进忠就是东宫一普通中官,但常年陪伴照顾校哥,虽无大伴之名,却有大半之实,前些时日,干爹已将之收入门下,”秦学答道,与郑贵妃这边既已结为盟友,因而并未隐瞒金忠这边的布局,
“那孙承宗又是谁?”
“回娘娘,这孙承宗是翰林院中允,万历三十二年的金榜探花,虽是东林一脉,却与叶向高、徐光启等人差不多,算是东林党内的温和派,为人老成持重,属于那种即便拉拢不过来,却也不会坏咱们事的东林文官。”
郑贵妃这下也就对金忠的用意了然于胸,之后就部分细节又与秦学商量了半天,才放他离去。
第二日一早,估摸着万历皇帝此时应该已经吃过早饭,正该坐着喝茶消食的时候,郑贵妃一身素服淡妆,准时出现在乾清宫外,闻讯赶来的张诚见才几日功夫,郑贵妃脸上就全无当日的沮丧颓唐,也不由得暗暗称奇。
多年相处,两人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郑贵妃没跟张诚客气,直接说明来意。
“本宫要见万岁爷,不知今日可否?”
“那就请娘娘稍待,奴婢现在就去问问,”张诚说罢,转身欲走,又被郑贵妃叫住,
“万岁爷若是还是不肯,烦请公公跟万岁爷说声,本宫可以对着列祖列宗和这青天白日发誓,东宫的事绝非本宫指使,本宫不但有确凿证据自证清白,也有关于此事的重大隐情要当面禀告皇上,事关我朝江山社稷根本,绝无虚言!你就这般跟他说好了,”
郑贵妃说这话时,语气坚决,自信满满,颇有点理直气壮之势,一瞬间,那个曾经在皇宫内院独享恩宠三十余年的郑贵妃,仿佛又满血归来。
她最后补上这句也是有缘由的,以她三十多年来对万历皇帝的了解,知道表面上皇上似乎懒惰怠政,几十年不上朝,实则,皇上对祖宗传下来的江山社稷看得极重,所有重要的奏折他都会仔细阅读,当场批示,遇到重大事件更是会亲自主持,丝毫不曾轻忽,所以才有了万历三大征,和整个朝堂几十年来的平稳运转。
果然,没过多久,张诚就回来了,恭恭敬敬道:
“万岁爷相召,娘娘请,”
进到殿中,万历皇帝果然坐在御书房里喝茶,冷着一张老脸跟长白山似的。见郑贵妃进来也没言语,只是冷冷的望过来,让郑贵妃心下一片冷黯,这三十多年来,皇上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冷对过自己。
郑贵妃也没像以往那样亲切随意的靠上去,而是上前两步,行大礼拜倒,口称:
“罪妃郑梦境叩见皇上,”
“哼,你也知道自己有罪啊,”万历皇帝冷声说道,又指了指书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奏章,道:“看到没?这些全部是朝堂诸公弹劾你的!朕已经没眼看了,”
郑贵妃闻言却是霍地扬起了头,面带寒霜的言道:
“罪妃自认有罪,却罪不在这朝堂诸公悠悠之口,诬陷臣妾的的那些罪名上,东宫梃击一案非臣妾指使,臣妾更不会丧尽天良枉顾纲常,去谋刺太子!还请陛下为臣妾做主,还臣妾清白,臣妾冤枉呀!”
郑贵妃说到最后,声音依然加大,差不多是喊出来了。
“你还狡辩!”万历皇帝声色俱厉的喊道,还将桌上的一卷奏折扔了过来,“你自己看看!口供详实,人证物证俱是确凿,岂容你狡辩!”
郑贵妃没去看那份口供,而是同样针锋相对的顶撞道:
“这般口供这般证据,在某些处心积虑图谋不轨的奸邪小人手里,那还不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事,朝堂上,这皇宫内院里,何曾少过?”
“你!”万历皇帝大概也未想到郑贵妃一来,不但没有服软恳求,反而这般态度跟自己强项,一时气得嘴都有些哆嗦,
“臣妾这边也有份证据,证明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场被人设计好的阴谋!而且是宫里人和朝堂上文臣,内外勾结狼狈为奸,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大群人!表面上,他们陷害的只是臣妾这样既不掌兵又无擅权的一介弱女子,可实际上,他们这是在公然挑战陛下的威权,只为一己私利,就敢罔顾江山社稷,肆意颠覆国之根本,你醒醒吧陛下,睁开眼睛好生看看,这天下可还是祖宗传给陛下的天下,这这万里锦绣江山可还姓朱乎?臣妾冤啊,臣妾真的冤枉呀!”
郑贵妃开始还说得慷慨激昂,但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当场哭了起来。
当年郑贵妃之所以从上千秀女中脱颖而出,被万历皇帝万般宠爱,不单止是因为她天生丽质青春美丽,更是因为她知书达理,聪明伶俐,口才上佳,非是那些唯唯诺诺的凡俗女子可比。
此番条理清晰,声情并茂的一通说辞,把个万历皇帝还有一旁候着的张诚给说得俱是动容,万历皇帝不由得放缓了语气,道:
“真的么?你且将证据拿来看看,若真如你之前所言,朕自会为你做主。”
郑贵妃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止住哭泣,用手帕擦干眼泪后,才重新说道:
“大概不到两个月前,具体日子臣妾也记不太清了,就是金忠给陛下献供泰西宝镜那日……”
郑贵妃娓娓道来,将金忠写信给她,说他收到消息,会有人设局陷害于她,并告诉她整个阴谋的大概情况,其中提到了两个细节,一是刺客叫张差,二是手持棍棒。但具体哪天实施并不掌握,只知道大概在五月的某天。
说到这里,万历皇帝和张诚均面现惊容,因为这事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万历皇帝忍不住插嘴问了句:
“金忠这老货又是从哪弄到这消息的?”万历疑惑的只是消息来源,而不是质疑事情本身,因为金忠就是他最信任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个就是眼前的张诚,而且凤阳虽远,但快马两日也能赶到,想要证实郑贵妃所说的并不难,
“信上没提,臣妾不知。”
倒是一旁的张诚说了句话,“金公公在东厂的职司可还没交呢,他那么多徒子徒孙,大部分都留在了京师。”
“可这老货得了消息却不告知朕,怎么反而直接告诉你了呢?”万历又问,
“无凭无据的,金公公即便上报给陛下,难道陛下就能下旨抓人?再说就算抓了,那些人若是死活不承认,陛下又能如何?这么多年下来,那些朝臣文官们欺上瞒下阳奉阴违,干了多少有辱国本,有辱陛下颜面的事来,还少吗?”郑贵妃道,她这一放松下来,状态奇佳,
这话却是如同一根尖刺般,深深刺痛了万历的心,他九岁登基,从小就被李太后,大太监冯保和时任首辅张居正联手压制,形同傀儡,有时候吃顿饭都会被人寻个由头训斥一番。
好不容易长大亲政了,压在头上的三座大山去了两座,可情况依然未见好转,朝臣文官们依然在想尽一切办法,多方掣肘,限制他的权威,时时刻刻都想架空他,令他举步维艰,诸事不谐。
而且最令万历感到愤怒的是,下面的朝臣文官们,不管平时互相斗得有多激烈,凡事只要涉及到他这个所谓的“君父”,都会立刻放下成见,同仇敌忾,抱成一团来针对他。
也正是因为如此,万历才撂了挑子,数十年不上朝,只要大事上别含糊,其他的随他们去折腾,自己躲在深宫内院里成一统,反而落得个清净。
这个时候万历才注意到郑贵妃依然跪在地上,经此一番,先前他对郑贵妃的所有怨怼几乎已经全部消散,反而心疼起她来,温声说道:
“淑儿,你起来吧,到朕这边坐着说话,张诚,看茶,”
淑儿,就是万历对郑贵妃叫了三十多年的专属爱称,因为她当年入宫后封的就是九嫔之一的淑嫔。
郑贵妃谢恩后这才起身落座,
郑贵妃向万历皇帝说起,自己在得知这一关键消息后,安排郑国泰与庞保刘成一道处理此事,没想到郑国泰等人做事不靠谱,错失良机,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而无力回天,至于郑国泰等人擅自做主真的谋刺东宫,还有失陷在东宫的那位死士,她自然绝口不提,
“臣妾之前言称有罪,正是因为如此,这么大的事没跟皇上商量,擅自做主,又所托非人,所以搞得现在被动如斯,恳请皇上恕罪。”
“唉,倒也怪不得你,看来之前的确是朕错咎于你,让爱妃受委屈了,”万历道,
对于梃击案,他本来就觉得疑点重重,尤其案发后,王之寀、刘廷元等几个东林官员的种种可疑表现,万历皇帝其实精明着呢,一眼就看出这事很可能是东林党勾结东宫,联手做局。
但之前他也不觉得郑贵妃无辜,只是以为郑贵妃傻气上头,中了别人的圈套,不然哪有随便找个闲汉,拎根棍子就跑去东宫谋刺太子这般近乎儿戏之举,所以才摆出姿态,晾了她这么久,同时也给其他人看看,以示公正。
这回听郑贵妃一说,又有金忠做旁证,他才彻底明白过来,敢情自己真的错怪郑贵妃了,转过头来就安慰起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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