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厂的清晨，总是醒得比都城里任何一个角落都要早。
天边才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朦朦胧胧的光线尚未驱散残夜的最后一缕薄雾，这里的空气里就已经弥漫开一股复杂而独特的气息。
那是老木头的沉香、旧书画的墨香、出土铜器的微腥、还有街边早点摊上飘来的芝麻烧饼和豆汁儿的浓郁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只有琉璃厂才有的，带着历史尘埃的鲜活气味。
沿街的店铺大多还未开门，紧闭的门板如同沉睡巨兽的眼睑。
然而，真正的热闹却早已在那些临时铺开的摊位间炸开了锅。
从各地赶来的小贩们，操着南腔北调，将自家压箱底的“宝贝”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摆放出来。
有锈迹斑斑的青铜器皿，有包浆温润的玉石配饰，有字迹模糊的古籍善本，也有看似不起眼的瓦当陶片。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全凭一双慧眼和几分运气。
叫卖声此起彼伏，带着各自的腔调和节奏，像是某种古老的市集歌谣。
“南唐的官窑，开门的老物件儿，掌柜的，您瞧瞧？”一个操着河南口音的汉子，举着一个青釉小碗，对着路过的行人使劲吆喝。
旁边一个戴着瓜皮帽的老者，则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铜镜，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自矜：“祖传的汉镜，能照人心，有缘人不妨一试。”
砍价声更是激烈，唾沫横飞，夹杂着夸张的肢体动作。
“您这要价也太黑了！这玩意儿，我出这个数，不能再多了！”一个买家伸出三根手指，语气坚决。
摊主则连连摆手，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得嘞，您这是要我的命啊！这可是我从乡下好不容易淘换来的，添点，再添点，交个朋友！”
江路就置身于这片喧嚣之中，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眼前一片漆黑，那副特制的宽大眼罩几乎遮住了他小半张脸，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线条清晰的下颌。
这眼罩并非完全不透光，而是经过特殊处理，能过滤掉绝大部分光线，只留下极其微弱的、模糊的光感，对于他而言，这与完全的黑暗并无太大区别。
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世界，或者说，他被迫习惯了。
他手中紧握着一根打磨光滑的竹杖，竹杖的顶端包着一层薄薄的牛皮，既能防滑，又能在他敲击地面时传递回更清晰的触感。
竹杖在他身前有节奏地左右轻点，探查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碎石、坑洼、台阶，甚至是路面上细微的坡度变化，都能通过竹杖的震动和声音，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一幅模糊的地面轮廓。
身材魁梧，只剩一只左眼的独眼张走在他的正前方。
独眼张的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
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褂子，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有些紧绷，勾勒出他壮硕的肌肉轮廓。
他那只独眼，此刻正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细节。
对江路来说，独眼张宽厚的背影，便是一道可以信赖的屏障。
胡八一在他左侧，亦步亦趋。
胡八一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汗味和烟草味，却让江路能够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存在。
他不时会用极低的声音提醒江路：“小路，左边有块垫脚石，当心。”
或者“前面人多，慢一点。”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
江路能感觉到胡八一的手臂偶尔会轻轻抬起，似乎是准备在他失去平衡时扶他一把，但大多数时候，胡八一都克制着这种冲动，他知道江路需要独立去感知和适应。
王凯旋，也就是王胖子，则大大咧咧地走在江路的右边。
他嘴里叼着一根刚出锅的油条，吃得满嘴流油，含糊不清地对路边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品头论足。
“嘿，老胡，你看那玩意儿，像不像个夜壶？”他指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陶器，声音不小，引得摊主怒目而视。
胡八一无奈地瞪了他一眼，王胖子却毫不在意，又被另一个摊位上的几枚铜钱吸引了过去：“这铜钱看着年头不短啊，可惜都生了绿毛了。”
他的嗓门洪亮，带着一股天生的乐观和不羁，在这嘈杂的市集中，倒也显得相得益彰。
江路能闻到他身上油条的香气，以及他呼出的带着食物味道的温热气息。
独眼张并没有理会王胖子的咋咋呼呼，他领着三人，不疾不徐地穿过拥挤的人流，避开那些过于招摇的摊位，径直朝着琉璃厂深处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走去。
这条巷子比外面的大街要窄得多，光线也暗淡了不少，两旁的店铺门面也显得更加古旧，有些甚至还挂着早已褪色的布幌。
空气中，那股铜锈味和土腥味似乎也更加浓郁了。
终于，独眼张在一处毫不起眼的角落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一个小小的死胡同，尽头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杂物，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旁边只有一个小小的摊位，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正眯着眼睛打盹，摊上零零散散地摆着几件看不出名堂的陶器瓦罐，生意显然十分冷清。
独眼张转过身，示意江路、胡八一和王胖子靠近一些。
他那只独眼在晨光下显得格外锐利，像鹰隼一般，缓缓扫过三人的脸庞。
江路虽然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那股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带着审视和威严，让他背脊微微一紧。
“今天，带你们见识见识真章。”
独眼张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周围所有的杂音。
巷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几分。
“都把耳朵竖起来，眼睛放亮点。”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在江路的眼罩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继续说道：“尤其是规矩，错一步，可能就没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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