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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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道德经》第一章

第一章

夜幕如泼墨般浓重,月华被层云遮掩,仅余几缕清辉,勉强勾勒出山间轮廓。赵逸尘立于简陋的供桌前,双腿微分,与肩同宽,稳稳扎下一个马步,身形如老松盘根,纹丝不动。他脊背挺直如剑,头颅微昂,目光沉静而锐利,仿佛能穿透眼前缭绕的香烟,望进幽微的玄冥之境。这看似简单的起手式,实则暗合道家桩功精要,能聚气凝神,为接下来的施法奠定坚实根基。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的经文自他唇齿间流淌而出,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与天地间的某种脉动悄然共鸣。他并非单纯念诵,而是将心神沉浸其中,每一个音节都似在涤荡心尘。在这孤寂的山野,唯有他清朗的声音与风过林梢的沙沙声交织。身为道家传人,自幼失怙,师父与师兄便是他唯一的亲人。这份传承,既是荣耀,亦是沉甸甸的责任。他深知,每一次施法,都是对心性与道行的考验,唯有心神澄澈,方能沟通天地,引动灵力。

山径的另一端,孙浩然那略显臃肿的身影在几个壮汉的簇拥下,显得格外醒目。他抹了把额上的汗,对着身后几个抬棺的汉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向着远处那黑黢黢的山洞挪动。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卷起了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他们脚边。

我说……一个汉子喘着粗气,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这压抑的寂静,孙哥,那小道长……赵师傅他年纪轻轻的,真能降服那洞里的邪祟?他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疑虑,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那沉重的棺木,以及更远处幽深的山洞,仿佛那里潜藏着择人而噬的凶兽。

孙浩然闻言,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他那圆脸上总是挂着乐呵呵的表情,仿佛天塌下来也压不垮他的乐观。他拍了拍那汉子的肩膀,道:老哥,你就把心放肚子里!逸尘那小子,别看他嫩,可是正儿八经的玄门高徒,打娘胎里就开始学这门道了,货真价实的阴阳先生!他努努嘴,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兮兮的强调,咱这趟差事,成败可都系在他身上。见众人脸上疑色稍减,但仍旧惴惴不安,孙浩然耸了耸肩,胖乎乎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带着几分狡黠:哎,我说句实在话,真要是怕得不行,待会儿进了洞,瞅准机会,脚底抹油溜了便是!保命要紧嘛,嘿嘿!

几个汉子面面相觑,还想再说些什么,孙浩然却猛地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那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眼睛此刻也多了几分凝重:嘘——小点儿声!快到那东西的地盘了!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言,只闷头抬着棺材,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前。

供桌旁,赵逸尘的《清静经》已诵毕数遍,心境空明如洗。他示意三名挑选出来的、血气方刚的汉子在供桌前盘膝坐下。随即,他取过一支狼毫小楷,蘸上朱砂混合符水调制的殷红染料,在那三名汉子裸露的臂膀与前胸上迅速勾勒起来。笔走龙蛇,符文繁复玄奥,带着一股古朴苍茫的气息。十数分钟后,赵逸尘收笔,将剩余的朱砂符水小心放回案上。

他肃立于案前,神情庄重,朗声启禀:

弟子赵逸尘:今在众仙真、道祖、神圣前,誓愿学符咒术,用以护身、保家、镇宅、救世、济人、行善。今后弟子一本忠孝、仁义、常伦,绝不逆天行事,盼请明鉴。愿众仙、诸神,保佑弟子学法成功,所画灵符,神迹赫赫,光芒万丈,赐福苍生!言罢,他取过一张黄裱纸,提笔疾书,将自己的生辰八字注于其上。而后,他深吸一口气,足踏七星,踩着玄奥的禹步,口中高声诵道:

香气沉沉应乾坤,燃起清香透天门;金鸟奔走如云箭,玉兔光辉似车轮;南辰北斗满天照,五色彩云闹纷纷;紫微宫中开圣殿,桃花玉女请神仙;千里路途香伸请,飞云走马降来临;拜请本坛三恩主,列圣金刚众诸尊;玄天真武大将军,五方五帝显如云;东方岱山青帝君,南方衡山赤帝君;西方华山白帝君,北方恒山黑帝君;中央嵩山黄帝君,五岳真君降来临;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北斗七星南斗六司;三官大帝九皇真君,三清四御五老天君;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五雷使者照命君;太乙救苦天尊,万法教主无极尊;骑虎天师张真人,骑龙天师许真人;清微教主虚靖真君,正一天师嗣汉天师;三天扶教辅元大法师,神霄玉清万法真仙;天心正法辅元立极大法师,看山雪山二大圣;金吒木吒哪吒郎;扶到乩童来开口,指点弟子好甚分明;急急如律令,敕!

随着请神咒的吟诵,赵逸尘步履玄妙,足踏天罡北斗七星步,身形时而俯时而仰,手结剑诀、玉清诀、宝诀变换不断。他左脚起步,以天枢为始,右转踏天璇,左转踏天玑,右转天权,继而天璇、开阳、摇光,一步步踏出北斗七星之形。每一步都蕴含天地玄机,步法与咒语相辅相成,引动天地灵气汇聚。当最后一个敕字落下,罡步亦随之踏完最后一步。赵逸尘迅速将一张朱砂炼制的镇煞黄符铺于案上,手腕翻转,狼毫笔尖饱蘸法墨,心随意动,笔走龙蛇,符头、符胆、符身、符脚,一气呵成!一道完整的镇煞符顷刻间跃然纸上,朱红的符文在黯淡的火光下,隐隐透出一丝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

赵逸尘抬袖,拭去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胸口微微起伏。画符看似简单,实则极耗心神。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那三名身上绘满符文的汉子,语气凝重地叮嘱道:从此刻起,尔等三人,务必噤声!此乃三魂请神之术,金光锁魂,一旦施展,便有灵力加持。若中途受惊扰,打断了法事,轻则三魂不稳,七魄离散,重则魂飞魄散,万劫不复!此番成败,在此一举,切记,切记!他本想说些更深奥的道家术语,如三魂离舍,七魄不宁之类,但转念一想,这些乡野汉子未必能懂,反不如这般连蒙带吓,更能让他们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夜色愈发深沉,风声在林间呼啸,枝叶被吹得哗哗作响,间或夹杂着几声不知名鸟虫的凄切鸣叫。圆月不知何时已挣脱云层的束缚,如一方温润的玉盘高悬天际,清冷的银辉遍洒大地,却也让林间的阴影显得愈发幽暗。对于离家在外的游子而言,这月光或许寄托着思乡之情,但对于此刻深山中的一行人来说,却只添了几分寒意与不安。

在那斑驳陆离的光影之下,几条晃动的人影抬着一口沉重的棺木,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跋涉。其中一个领头的汉子,已是汗流浃背,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但他脚下的步子却不敢有丝毫停歇。

我说……我说孙小哥,那汉子努力调整着呼吸,声音有些发颤,咱们这……这到底啥时候才能歇口气啊?虽说人手不少,可这棺材板子也忒沉了点,弟兄们……弟兄们都快顶不住了!是啊,孙哥,好歹让咱们喘口气再走吧,这腿肚子都转筋了!其余几人也纷纷附和,言语间满是疲惫。

孙浩然抬头望了望天心那轮皎月,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比划了一下方位,眉头微蹙:不行,时辰快赶不上了!方才逸尘特意交代过,必须在月上中天,也就是月亮爬到我这拇指指尖之前,把一切布置妥当。各位老哥,再加把劲!等这趟差事了了,我老孙做东,咱们找个好馆子,痛痛快快喝他个三天三夜,好好犒劳犒劳大伙儿!

哈哈哈,孙哥这话敞亮!一个身材尤为壮硕、皮肤黝黑的汉子闻言,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既然如此,等这事儿了了,俺老黑可得多干两坛子好酒!他这一嗓子,仿佛给众人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先前那紧张压抑的气氛顿时被冲淡了不少。众人精神一振,脚下的步伐似乎也轻快了许多,竟渐渐将落在后头、呼哧带喘的孙浩然甩开了一小段距离。

又急行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前方豁然开朗,一座层峦叠嶂、气势巍峨的黑沉大山横亘在众人面前,如同一头蛰伏的远古巨兽。山腰处,隐约可见一个洞口,透出点点摇曳的火光,在漆黑的夜色中显得格外诡异。

就……就是……就是那儿了!孙浩然好不容易追了上来,他几乎是半趴在棺材上,一只手费力地指向那闪烁着火光的洞口,声音沙哑,肥硕的身子剧烈地起伏着,汗水浸湿了衣衫,狼狈不堪。

我说孙哥,你这体格,我看你比那洞里的妖怪更适合当祭品嘞!一个汉子见他那副模样,忍不住打趣道。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哄笑声,连日的紧张和疲惫仿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些许释放。

孙浩然没好气地白了那汉子一眼,深吸几口气,总算缓过劲来。他从棺材上爬下,整了整衣衫,目光扫过跟随他而来的众人,最后落在队伍末尾一个干瘦老者的身上,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孙浩然在那老者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老者点了点头,从腰间解下一支铜制的唢呐,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将唢呐的吹嘴含入口中。

呜——呀——霎时间,一阵尖锐而高亢的唢呐声撕裂了夜的寂静!那曲调并非喜庆的激昂,而是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低沉与凄凉,仿佛是大地深处的呜咽,又似在诉说着无尽的悲恸与不舍,在空旷的山谷间远远传开,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唢呐声穿透力极强,即便远在供桌处专心施法的赵逸尘也听得真切。他额角青筋一跳,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肃穆,心里暗骂:这死胖子,又在瞎搞什么名堂!若不是此刻法事在身,定要好好收拾他一顿!

那老者的唢呐声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发凄厉高亢,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把无形的锥子,狠狠刺入每个人的心底。

就在这令人头皮发麻的唢呐声中,一行人抬着棺木,一步步朝着那透着不祥火光的山洞走去。

哐!一声巨响,拦在洞口的一扇破旧木门被孙浩然一脚踹得四分五裂!他身后的汉子们见状,哪还敢耽搁,吆喝一声,合力将沉重的棺材猛地向洞内甩了进去。哐当!棺材重重砸在洞内地面的石板上,激起一片尘土飞扬,碎裂的木屑和砂砾噼里啪啦地打在孙浩然的脸上,让他狼狈地眯起了眼。

这突如其来的一系列变故,显然让洞内原本打坐的身影吃了一惊。那身影微微一震,似乎还没从这连串的粗暴举动中缓过神来。

孙浩然见高台上那身影纹丝不动,心中也不禁泛起了嘀咕:莫非这妖怪道行太深,竟不为所动?

他身后一个眼尖的汉子,借着洞内昏暗的火光,勉强看清了高台上那身影的轮廓,脸上顿时露出了极为古怪的神色。他凑到孙浩然耳边,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道:孙……孙哥……咱们……咱们好像……踹错门了……

夜,在这一刻,仿佛又回归了它原有的寂静。一切发生得那般突然,结束得又如此仓促,只留下洞口兀自摇曳的火光,映照着一群目瞪口呆的人,以及那口横陈在地、略显无辜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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