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狂妄的挑衅,也是赤裸裸的羞辱,这不是针对贺邵个人的,而是无差别地嘲讽整个会稽士族。
是可忍,孰不可忍?
贺邵的沉默并不意味着恐惧,吴郡世家的滔天声势并没有震慑住他。他只是在冷眼旁观,暗中观察哪些人跳得高。在大门题字事件发生后,贺邵暴风雨般的凌厉反击也随之到来。
他走出门,看着这六个大字,向随从要来笔墨,又续上了六个大字。
“不可啼,杀吴儿。”
接下来,他抛开吴郡本地的郡兵、县兵,以自己从会稽带来的部曲兵为主,在全郡范围内,根据已经掌握的情况,对诸家的庄园展开了严厉的搜查行动,重点查核奴役官兵和窝藏逃亡户口的情况,矛头直指顾陆两家。
一时间,吴郡大族哀鸿遍野,官道的槛车里,各县的囚牢中,无不充斥着被捕的大族子弟的咆哮与悲哭。
“放开我!你们知道我阿翁是谁吗?!”
“贺邵,你贺家是想被灭门了吗?”
“这些勾当,你们会稽世家也没少干,大家彼此彼此,走着瞧!”
……
短短两月,先后有上百名大族子弟被捕,在抓捕过程中,顾陆两家的子弟反抗是最激烈的,在被捕后,贺邵对这两家子弟的看管也是最严厉的。
世家们自然是不可能坐以待毙的,尽管各家都选择了约束族兵,没有跟贺邵玩武装对抗。
如果真要火拼的话,贺邵肯定会吃大亏,这些吴郡世家个个都是族大兵强,而且吴郡的郡兵、县兵有不少是他们的人。不过不到万不得已,这些世家不会跟贺邵玩硬的。贺邵毕竟是朝廷命官,明面上对着干,那就成了叛逆,大义有亏。再说了,当今以陆家为代表的吴郡世家在朝堂上势力大着呢,左丞相陆凯、镇军大将军陆抗、荆州牧顾容……他们会对这事坐视不理?当今天子能不顾及他们的势力和影响力?所以虽然他们对贺邵的行为气愤至极,但还是决定使用文明的方式来对抗,避免陷于不义,落人口实。
在他们看来,对付区区贺邵也好,对付整个会稽世家也罢,这也完全足够了。
雪片般的求救信递到了陆凯、陆抗和顾容等人的案头,凡是吴郡士族出身的达官显贵,都在短时间内得知了此事。
与此同时,贺邵也把他的办案材料送到朝廷。
陆凯现在是一个头两个大——和大多数族人不同,他很清楚,这事非常棘手,绝没有他们想得那么简单。贺邵送来的材料十分详实,人证物证俱在,每个案子都几乎给他办成了铁案,根本就没办法翻。
想用王法的法条把这些被抓进去的族人名正言顺地捞出来,显然不太现实。既然法理上行不通,那就只能讲人情了。跟孙皓打感情牌,再适当地以吴郡世家的势力来施加压力,痛陈利害,孙皓大概率会作出妥协。
至于什么“提刀上洛,痛陈利害”的事,那最好先别想。在吴国,不管是他们吴郡世家,还是会稽世家,抑或是宗室皇族,包括那些显赫的将门,大家都是穿鞋的,是上流社会的文明人,不是施但那种日子苦了就要造反起义的光着脚的泥腿子。文明人有文明人的处事方式,现在还远没到撕破脸皮那步。
陆抗求情的信笺已经到达建邺,即将呈送给孙皓,那封信在陆凯手里,已经在措辞上又做了一些斟酌和修改。但陆凯隐隐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陆凯自己出身吴郡陆氏,按理说这事应该避嫌,这段时间,右丞相万彧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他不断施压,不停地提醒陆凯要秉公处置。
对于吴郡世家和会稽世家狗咬狗这种事,像万彧这样的寒门子弟当然是乐见其成的。就他的情况而言,再想进步,或者巩固自己目前的权位,都符合“混乱是上升的阶梯”那句话。
世家们不斗个鸡飞狗跳,哪来寒门子弟出头的机会?
所以万彧所做的就两件事,一是拱火,二是盯着陆凯,抓他的把柄。
这让陆凯非常难受,但他又不能真的见死不救,扔下这些族人不管。
由于孙皓一直在外征战,他也只能暂时搞拖字诀,等孙皓回师后再做商议。在此期间,贺邵当然不能把那帮吴郡子弟怎么样,但也并没有放人。狱卒们大多受了打点,不会给他们吃多少苦头。但对于这些从小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公子哥来说,失去自由,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监牢中,就已经是天大的苦头了。
日子一久,难免会滋生出越来越多的怨言。家里的族人写来的信笺中,措辞也越来越严厉,有几个后生还真是愣头青,竟然在信中破口大骂,指责陆凯、陆抗六亲不认,坐视族人被欺凌。
孙皓的船队停到港口,陆凯终于看到了希望——不管最终结局如何,他都再也不想忍受这种里外不是人的煎熬了。
但孙皓却并未立刻召见陆凯等重臣议事,而是径直回宫。
“陛下,不先把吴郡的事处理了吗?要怎么发落这些人,都等着您拿主意呢。”
“朕想知道,贺邵抓人,真的就一抓一个准,个个都是人赃并获的铁案?你们锦衣卫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陛下明鉴!”周处忙道,“直到现在,锦衣卫的工作重心仍然是边境地区和北国的境内,如今也正在开展或加大对林邑、扶南、南洋诸国和倭岛等地的渗透,唯独没有去掺和内部事务,除非抓到敌国探子的线索,发现里通外国的嫌疑,或者有像孙奋这样窥视神器的妄人。至于吴郡、会稽世家的内斗,不是我们应该干预的范围,这也是陛下您当初叮嘱过的,锦衣卫不能步吕壹‘校事’的后尘,把官员们搞得人人自危,所以贺邵的行动,我们全程只是旁观,收集了一些情况,但没有主动参与,更没有煽风点火。至于为什么他能抓得这么准,我想还是因为有些人太不知进退,不知收敛了。”
“嗯,你们没参与就好。”孙皓点点头,锦衣卫代表的是他的意志,为了能够更好地在接下来扮演仲裁者的角色,他就必须要确保自己的爪牙没有拉偏架的行为——就算有,也不能授人以柄,否则不好服众。
周处说的没错,长期以来,这些世家们是装都不装,贺邵自己也是世家子弟,属于内部人士,对世家们各种贪赃枉法的伎俩自然是了如指掌。
自东汉以来,世家大族隐匿户口、倾吞土地、蓄养部曲、把持舆论、控制上升通道……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这么干,并心照不宣,几乎所有的大族都是这样做大做强的。对应的则是基层统治的失序与崩坏。
在西汉时,朝廷对基层的掌控力度是非常强的,西汉长期推行义务兵役制和陵邑制度,豪强得到有效抑制,并具备强大的动员能力以发动大规模对外战争。
但到了东汉,由于刘秀集团本身的先天不足,“吃人嘴短”,不得不对世家豪强做出极大的妥协让步,度田也是虎头蛇尾,没能贯彻下去。这种做法虽然表面上得到世家豪强的暂时拥护,但却是饮鸩止渴,一开始就给东汉政权埋了个大雷,并最终养出了像汝南袁氏这样的怪胎。
当然,如今的大吴也离不开世家豪强,事实上,这些江东世家本就是大吴的股东。
所以这事,还是要慎重处理。但孙皓也并不打算像历史上那样简单放过,陆抗一求情就放人。在孙皓看来,这事又何尝不是一个机会呢?
真是想瞌睡有人递枕头啊。
在车辇里,孙皓看了一眼正在规规矩矩站着迎驾的陆凯等人,冷笑着对周处道:“现在是他们有求于朕,我等着他们来找,还是先处理一下家事吧。”
在宫门口,滕皇后、丁贵妃,还有皇子们,都已经翘首以盼,望眼欲穿。
孙皓一下车就接过孙鸿,抱在怀中,用胡子刮了刮他的小脸蛋,笑得嘴都咧开了:“朕的好运儿都长这么壮了,多喝奶水,像你外大父和舅舅那样成为一员猛将,为朕分忧!”
随后,他让丁贵妃先回自己宫里,他要和皇后议事,还要去升平宫请安,之后才能去找她。
等到丁贵妃一行人抱着孩子高高兴兴地走远了,孙皓才转过头对滕皇后说:“朕不在的日子,辛苦你了。”
“臣妾不苦。”滕皇后心里一暖,轻轻靠在孙皓胸前。
孙皓搂着她的纤腰,低头问道:“你陪同阿母,去了趟建初寺,是吧?”
“嗯……”滕皇后抬起头,眼眸如水,“陛下在外出征,太后与臣妾无时无刻不记挂陛下的安危,闻说建邺有高僧名曰康僧会,佛法精深,昔日大皇帝便亲之信之,为之立建初寺、龙华寺。建初寺就在这建邺城中,故而阿母出往建初寺礼佛,为陛下祈福……”
“哼,荒唐,岂有此理!”孙皓的脸色变得冷若冰霜,这就是周处向他汇报的第三件事,“康僧会这个秃驴,朕非要治治他不可了。”
“陛下,这……”滕皇后大惊失色,“康僧会尊者颇得大皇帝信重,曾拜为博士,与韦公辅导东宫,共进匡益。他与韦公一样,都是文皇帝之师,陛下岂能不礼遇之?”
“这你就不用管了。大皇帝受这些妖僧蒙骗,朕却不会!”孙皓大手一挥,直接拉上滕皇后去升平宫觐见何太后。在处理佛事之前,首先要统一自己人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