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宗室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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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言一出,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陆凯终于感受到了孙皓的心机——表面上,他不仅赦免了顾陆两家这些作恶的子弟,甚至还让他们做官,赏罚不分,对顾陆两家实在是恩宠骄纵得有些过分了;而实际上,陆凯当年是去过朱崖岛的,还在那里跟海盗打了几个月的仗,他可太清楚那是个什么地方了,夷洲他没去过,不过想来也差不多。

诚然,朱崖有珍宝,夷洲出黄金,南洋诸岛每年还能掠夺大量的粮食,随着海贸复起,这两地想来还能进一步繁荣,收取到可观的商税,但是那里的自然条件是在恶劣,尽管如今的气候相比二十年前已经有了些改善,但这些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公子哥,能撑得住吗?

如今在那两个地方待得欢实的,主要也就是以孙奉、丁温为首的两大新近崛起的武人集团。这些人当中,有像孙奉、孙俊这样有着一身本领,想要尽情施展自己军事才华的宗室贤能,这其中孙奉的情况又有所不同,他想要重振大父孙策的武名和荣耀;也有像周豫、贺质、沈莹这类试图以自己的智谋与武力,建功立业,振兴家族的二流士族子弟;当然也有被孙皓威逼利诱过去的孙德、孙谦、孙基、孙壹这些宗室子弟。至于丁温这样的淮泗将门之后、施但这样差点就要起事的底层“英雄豪杰”,在那种地方混得就更是如鱼得水了。

尽管他们如今待在夷洲、朱崖的原因不一而足,但他们却有两个共同点:其一,年岁普遍不大,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即使孙奉、周豫,也正值壮年,正是能干事业的时候;其二,他们都是心气十足,敢打敢拼。

在后世,往往把这类武人集团叫做“少壮派”。虽然此时还没有“少壮派军官”这个名词,但陆凯被他们触动了一个已经尘封已久的记忆——当年孙权也大胆提拔任用了一批青年武将,他们在赤壁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曹操,名震天下;在濡须坞抵挡住了曹操的数次进攻,使其四月巢湖不克;先后三次击败刘备集团,最终吞并荆州,并迫使后来的蜀汉朝野承认了这个事实并在此基础上与东吴复盟;在岭南之地杀吴巨、击碎了士燮的赵佗梦,并最终屠灭士氏,彻底鲸吞交州……而在更早的时候,时年20岁的孙策带着一群热血沸腾的少年郎渡过长江,创造了历史。

不得不承认,在那个青年将领活跃的时代,确实也是东吴最欣欣向荣,开拓进取的时代,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犹在眼前……陆凯神情有些恍惚,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那时候,他的族叔陆逊,也是陆家的上一任家主,也投入到了那个时代的大潮中。与后世很多人的印象不同,陆逊可不是什么书生掌兵,实际上,他早期走的是贺齐的路数,在后来为吕蒙的白衣渡江出谋划策,乃至在夷陵之战击败刘备,扬名天下之前,他已经和山越人打了十多年的仗了。早在建安八年(公元203年)。年方弱冠的陆逊便进入孙权幕府,受命剿抚山越人。十余年间,不仅收拢了大量山越精兵,也积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为他后来的军事传奇奠定雄厚的基础,而陆家也因此从吴郡士族成为整个大吴的顶级豪门。

那时候的陆家,需要军功,需要实力。那时候的江东腹地,遍地都是山越人。而现在,山越人早就剿灭得差不多了,陆家似乎也已经发展到了辉煌的巅峰,大量的族人躺在父祖的功劳簿上吃喝玩乐、作威作福。

仿佛是听到了陆凯的心声,孙皓接着道:“大皇帝的时候,像今天吴郡囚牢里的那些人,本应投身军旅,在陆昭侯(陆逊)麾下征讨山越,于公为国讨贼,于私壮大实力。可如今,山越没有了,有些贪得无厌的人便打起编户齐民的主意,想吞并他们的田产,把他们没入部曲奴客,这怎么能允许呢?此朕所不容也!”

说道最后,孙皓的语气已经十分严厉。

开玩笑,这230万编户齐民,是朝廷的,也相当于是孙皓的“部曲”。而实际上,经过后世学者考证,东吴人口高达550万。这另外320万人都掌握在世家、将门和宗室手里,但他们单拎出来的实力都远小于朝廷,这也使得皇帝能成为最大的“股东”,能成为这帮人的“盟主”。但是现在,有些不安分的股东竟然偷偷侵吞他的份额,那当然是绝不能容忍的。

要是被顾陆两家挖成第一大股东,那这大吴可就不是孙家说了算了,实力决定尊卑。

“罪臣万死!”陆凯当然知道这是孙皓的红线。

“陆公言重了!”孙皓摆摆手道,“朕看他们就是静极思动,也是想壮大家业嘛,只是用错了方式。没关系,朕帮他们走上正道,夷洲现在就还有十万以上的夷人恃险不服,朱崖的俚人也未尽从;夷洲之东,还有倭、韩之地,朱崖之南,还有南洋诸国,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自上次商讨南洋方略后,朕不惜身先士卒,已在全力推进,卿等坐视旁观也不大好吧?似顾陆二家,更应做好表率啊!只要你们跟着朕的步伐,朕相信你们的家族实力,能够随着我大吴的国力,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陛下之心固然是好的,但恐那些膏粱子弟,只敢仗着父祖之荫,在家乡横行霸道,去了海外,却被蛮夷当猪狗一般宰了……”万彧坏笑着,他不会放过挤兑这些世家豪门的机会,像吴郡这场大风波,那可是不可多得的大乐子呢。

“陛下,我陆氏的子弟,绝非冥顽不灵之徒,也非土鸡瓦狗之辈!”陆凯抗声道,“陛下大赦其罪,愿助其迷途知返,此大仁大德也!我陆家愿出部曲兵一万,连同他们的家眷,随这些子弟一同去越国、夏国上任,将功赎罪,为我大吴稳定新开拓的疆土!臣相信,顾家也会照此例,全力支持陛下的海外方略!”

孙皓的心里乐开了花,表面却以郑重的语气说道:“陆公真社稷之臣也!今日之会便到此为止,张军师留步,其他人都散去吧!”

陆凯出宫,已是汗如浆出,靠在马车的车壁上,几乎晕厥。

在上次南进之议后,陆凯是想做些投资,派些子弟出去开拓的。世家大族都是八爪鱼,只要是这种看起来也许有好处的事,肯定都要掺和一脚。否则将来要是真的取得巨大成就,而自己家族的人和势力被排除在外,那就损失大了。

但如果不是像今天这样被逼得没办法,被人抓住软肋,他也绝不可能下如此血本。

希望能够因祸得福吧,陆凯开始憧憬越国、夏国将来的发展,毕竟陆家已经被迫绑定在这条船上,正式成为大吴海外开拓的利益集团之一了。

“巨先啊,”孙皓亲切地唤着张悌的字,对于这位在历史上以东吴最后一位丞相的身份力战殉国的忠臣,孙皓自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感,“尔之聪颖,朕素有所知。想必你已听闻章安侯孙奋之事。朕欲大用宗室,如今越王等人均已奋起自强,为我大吴开疆拓土,功勋甚著,朕本想召集宗室大会,却不料发生这等丑事,实在扫兴!巨先可有良策?”

张悌还在孩童时便受到当时的丞相诸葛恪的赏识,在后来孙休在位时,担任屯骑校尉。永安六年(公元263年)时,司马昭发动灭蜀之战。那时候,很多吴人并不认为蜀汉会灭亡。有人和张悌私下讨论时说道:“司马氏得政以来,大难屡作,智力虽丰,而百姓未服也。今又竭其资力,远征巴蜀,兵劳民疲而不知恤,败於不暇,何以能济?昔夫差伐齐,非不克胜,所以危亡,不忧其本也,况彼之争地乎!”

而张悌却并不这么认为:“不然。曹操虽功盖中夏,威震四海,崇诈杖术,征伐无已,民畏其威,而不怀其德也。丕、叡承之,系以惨虐,内兴宫室,外惧雄豪,东西驰驱,无岁获安,彼之失民,为日久矣。司马懿父子,自握其柄,累有大功,除其烦苛而布其平惠,为之谋主而救其疾,民心归之,亦已久矣。故淮南三叛而腹心不扰,曹髦之死,四方不动,摧坚敌如折枯,荡异同如反掌,任贤使能,各尽其心,非智勇兼人,孰能如之?其威武张矣,本根固矣,群情服矣,奸计立矣。今蜀阉宦专朝,国无政令,而玩戎黩武,民劳卒弊,竞於外利,不脩守备。彼强弱不同,智算亦胜,因危而伐,殆其克乎!若其不克,不过无功,终无退北之忧,覆军之虑也,何为不可哉?昔楚剑利而秦昭惧,孟明用而晋人忧,彼之得志,故我之大患也。”

当时别人对张悌的言论都不以为然,纷纷取笑他,可事实却正如张悌所预料的那样,很快蜀汉就败亡了。

而现在,张悌面对孙皓的垂询,只沉吟片刻便答道:“陛下,彰王、越王在交广、夷洲累建功勋,乃宗室之贤王也;而章安侯不仅多年来劣迹斑斑,吏民不堪其扰,且从不思报国,不思为陛下分忧,甚至意图在陛下出征时行大逆不道之举!这一正一反,不正好能为我大吴宗室指明方向吗?陛下之至仁,宗室素知,就连故鲁王霸的子嗣,陛下都愿意给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足可见陛下之诚也!因此,就算陛下在宗室大会上把章安侯明正典刑,谅他们也不敢多话!”

孙皓笑了笑,张悌大体上和他想到一块去了,不过他并不打算斩杀孙奋。这些年,宗室流的血太多了,已成人人自危之势,他必须要小心再小心。万一这一刀下去,把某些人吓得魂飞魄散,回头闹出出走的事,往晋国跑了怎么办?历史上,孙皓可就把孙权四弟孙匡之孙,夏口督孙秀给吓跑了。

对待如今这帮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宗室,还是要以安抚为主。孙奋这等废人,就算留着他,也闹不出什么风浪。

孙皓并不觉得孙奋能构成什么威胁。

孙皓道:“那巨先认为,这宗室大会在何处召开为好?”

“以微臣之愚见,当在富春山。”张悌胸有成竹,“富春乃天家龙兴之地,昔者,武烈皇帝集结宗族及同乡健儿数百人,于此地踏上征途,后历经三世,终得我大吴锦绣江山,此乃天家之根脉也!”

“呵呵,便依你之见。”孙皓点点头,“放眼大吴,也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地方了。”

“陛下圣明。”张悌躬身道。

“巨先,”孙皓拍了拍张悌的肩膀,“你天资聪颖,年少成名,如今年不过二十五六,便已身处朝廷中枢。但是话又说回来,有时候人少年得志,年轻的时候就身居高位,未必就是好事。你当以西蜀马谡之事为戒,切切不可步其后尘。”

张悌眼神一凛:“臣愚钝,请陛下赐教!”

“年轻时,要多历世事。你去朱崖辅佐丁将军吧,为夏国大将军府长史。以你之能,加以磨砺,他日朕定当大用!”

“臣谨遵陛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