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的窗棂半开,江南特有的温润水汽裹挟着青草与泥土的潮湿气息悄然渗入。窗外,烟雨濛濛,如一幅洇开的水墨长卷。远处青黛色的山峦起伏,轮廓柔和地隐入一片迷蒙之中,近处蜿蜒的河道上,乌篷船欸乃而行,身着淡青罗衫的女子撑伞立在船头,衣袂随风轻扬,那婉约的风致,与京都街上行人端庄严谨的步态,宛如两个天地。
宇文邕凭窗而立,一身玄色常服,衬得人愈发深沉。车马的颠簸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将这陌生的、柔若无骨的江南烟雨,一寸寸刻印在眼底深处。这温软水乡,是否真如传闻那般锦绣?抑或,锦绣之下,亦藏着如京都般冰冷坚硬的机谋?
门扉被轻轻叩响。
江南道转运使曹敬满脸堆笑地躬身而入,身后跟着一位不起眼的随从。“陛下圣驾亲临,江南万姓沐泽,实在是天大的恩典哪!”他声音里全是蜜糖般的奉承,绿豆小眼却小心翼翼地觑着宇文邕的脸色。
宇文邕转过身,唇角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弧度,目光掠过曹敬那张谄媚的脸,并未停留,却落在了随从身后半步、静静垂首侍立的女子身上。那女子一身水碧绫罗,其上隐隐流转着银丝绣成的缠枝莲暗纹,行动间如碧波微漾。衣裙的剪裁极是合宜,勾勒出纤细腰身,却又不露半点轻浮。
“张氏毓桐,见过陛下。”女子声音清泠,宛如玉珠落盘,屈膝行礼的姿态,柔顺得如同春日里初生的柳条,带着江南水土浸润出的天然韵致。她微微抬起脸,一张面孔如江南温润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出,杏眼含烟,唇若点樱,眉宇间笼着一缕恰到好处的羞怯与恭谨。
张家?江南世代经营丝绸的巨头。宇文邕心中了然。这条江南的“地头蛇”,此刻献上家族精心雕琢的“玉”,动作倒是快得很。
曹敬察言观色,赶忙凑前半步,弓着腰,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却清晰:“陛下明鉴,这张家……世代忠心耿耿,此番陛下巡幸江南,他阖家上下感念天恩,特意将这家中最珍视的明珠献上。毓桐姑娘不仅容色无双,更通晓诗书,擅调丝竹,定能稍解陛下旅途劳顿。张家……只求能常在御前,略尽绵薄忠心。”话语里滴水不漏,将一场赤裸裸的权力交易,粉饰成了忠贞不二的自觉奉献。
驿站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细雨敲打芭蕉叶的沙沙声响。
宇文邕并未立刻开口,他缓步踱至张毓桐身前。高大的身影投下,带着无形的压力。张毓桐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如受惊的蝶翼,头垂得更低,露出颈后一段欺霜赛雪的肌肤。宇文邕伸出手,指尖并非抚向那令无数江南才子魂牵梦萦的容颜,而是轻轻落在了她水碧色衣襟的边缘。
那触感,滑腻、冰凉、柔若无物,却又蕴含着一种奇异的韧性与光泽。
“好料子。”宇文邕终于出声,声音不高,低沉醇厚,听不出丝毫情绪的涟漪。他的指尖顺着那光滑的绫罗纹理,极其缓慢地向上滑去,如同在抚摸一头价值连城的异兽皮毛。
指尖最终轻轻掠过女子精巧的下颌,动作带着一种审视的随意,却让张毓桐的身体瞬间绷紧,呼吸都屏住了几分。那指尖的温度似乎比江南的烟雨还要冷。宇文邕收回手,指尖捻了捻,仿佛还在回味那丝绸的触感。
“张家的心意,”他目光越过微微发抖的张毓桐,投向窗外依旧迷蒙的雨帘,语气平淡如水,“朕看到了。”
没有任何褒奖,亦无一丝推拒。他只是“看到”了。曹敬脸上那几乎要溢出来的谄媚笑意微微僵住,随即又堆得更高:“陛下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毓桐姑娘,还不快谢恩?”
张毓桐依言再次深深拜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谢陛下恩典。”
宇文邕微微颔首,不再言语,仿佛刚才接纳的不过是一件寻常贡品,转身便吩咐身旁侍立的宫人:“带下去,安置妥当。”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波澜,与处理一份寻常奏章无异。
翌日,雨势稍歇,天色依旧灰蒙蒙的。驿站内弥漫着江南特有的潮湿气息,混杂着庭院里草木的微腥。宇文邕端坐案后,正听着一名户部官员低声禀报江南仓廪之事。曹敬又来了,这次他身后跟着的,却并非昨日那精心雕琢过的玉人。
那女子身着一袭素净的月白襦裙,料子是上好的杭绸,却无半分纹绣。发髻简单挽起,只斜簪了一支素银簪子,通身上下再无珠玉。然而这份刻意的朴素并未能掩去她骨子里透出的那份清冷气韵。柳眉淡扫,双眸沉静如深潭之水,行走间步履轻盈无声,如同踏在一层无形的雾气之上。
“民女吕氏晓雅,叩见陛下。”她敛衽下拜,声音不高不低,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情绪起伏,如同她身上那件毫无装饰的素裙。
吕家?宇文邕执笔批阅奏章的手微微一顿,狼毫小楷在纸面上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他缓缓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第一次真正落在阶下女子身上。曹敬在一旁赶紧解释,语调依旧热络,却少了昨日那份笃定:“陛下,这位是吕家女公子,吕翁听闻陛下雅好清音,特命晓雅姑娘前来,为陛下抚琴一曲,聊助清兴。”又是“雅好”,又是“清音”,表面功夫做得十足。
宇文邕放下笔,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紫檀椅背,嘴角缓缓向上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并未抵达眼底,反而让屋内的空气骤然冷了几分。他抬起右手,慢条斯理地转动着左手拇指上一枚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扳指。
“吕翁……”他玩味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厅堂里,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倒是个清雅人儿。”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在吕晓雅看似平静无波的脸上细细扫过,“只是朕听闻,这江南的丝绸、米粮、药材、漕运……处处都有吕家的影子?”他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冰凉,“当真是……不声不响,生意做得极大啊?”
这话语尖锐如刀,直接戳破了“抚琴助兴”的薄纱。曹敬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额角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偷眼看向吕晓雅。
吕晓雅一直维持着低眉顺眼的姿态,面色依旧平静,如同古井无波。然而,就在宇文邕那句“生意做得极大”的尾音落下,她那宽大的素色衣袖边缘,几缕微不可察的丝线似乎被指尖勾带了一下——一本仅有巴掌大小、薄如蝉翼的素色绢帛册子,竟悄无声息地从她袖管的暗袋中滑脱而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铺着的柔软地毯上。
那册子颜色与地毯极为相近,若非宇文邕锐利的目光一直锁定着她,几乎难以察觉。册页散开一角,露出里面密密麻麻、蝇头小楷书写的墨色字迹,还有几个朱红色的印记。
一瞬间的死寂。
宇文邕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那本小小的册子上。他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却像冰面上裂开的纹路,透着刺骨的寒意。他并未看曹敬瞬间煞白的脸,也未看吕晓雅依旧低垂却骤然攥紧了袖口的手指。他只是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衣袍无声垂落。
靴尖下的绢册,薄如蝉翼,此刻却重逾千斤。那细微的嘶啦声,是上好丝帛在强大外力下纤维崩断的哀鸣,淹没在窗外骤然急密的雨声里,却又清晰地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鼓,直抵心底最隐秘的恐惧角落。地毯柔软厚实,承载着帝王靴底碾轧的力道,也承载着江南世家浮沉生死的重量。
宇文邕俯视着跪伏的吕晓雅。她姿态恭顺,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地毯绒面,素白衣裙如同被雨水打落的栀子花瓣,无声萎顿。然而,就在那被碾住的绢册发出呻吟的刹那,宇文邕极其敏锐地捕捉到,她掩在宽大袖袍下的双手,指节猛然收紧,素色的衣袖布料被攥出几道深痕,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那不是恐惧的颤抖,是濒临绝境时,骨骼深处迸发的、对抗性的僵直。
驿站的厅堂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曹敬早已面无人色,冷汗涔涔而下,沿着他肥腻的鬓角滑落,滴在同样昂贵的苏州织锦官袍前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水渍。他甚至不敢呼吸,只觉得那玄色身影投下的巨大阴影,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寒意,沉甸甸地压在他头顶,随时能将他碾成齑粉。几个侍立在角落的宫人更是屏息垂首,如同泥塑木偶,只恨不能将自己缩进墙壁的阴影里。
窗外的雨敲打在青瓦和芭蕉叶上,声音由疏转密,织成一张无边无际、湿冷粘稠的巨网,将这江南驿站、连同其间所有的心跳和算计,都牢牢困锁其中。水汽氤氲,透过半开的窗棂弥漫进来,带着南方特有的霉湿气息,混着庭院里草木被雨水催逼出的浓郁腥气,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腔上。
时间像是被这湿冷的空气凝滞了。只有宇文邕靴尖下那本可怜的绢册,承受着无声的、持续的压力,发出濒临碎裂的、低微到近乎错觉的呻吟。
终于,吕晓雅动了。
她没有惊慌失措地辩解,也没有痛哭流涕地求饶。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仿佛顶着千钧重压,抬起了头。颈项绷出一道脆弱而倔强的弧线。
那张脸映入宇文邕眼中。依旧苍白,脂粉未施,清冷如月下寒潭。但那双眼睛——那双方才还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却像投入了两块冰冷的玄铁,骤然沉凝、锐利起来。水光在她眼底深处浮动,却不是泪,更像是深潭被投入巨石后激起的、带着凛冽寒意的漩涡。那漩涡深处,没有宇文邕预想中的恐惧或哀求,反而燃烧着一种近乎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微微启唇,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每一个字都像经过冰水淬炼过,冷硬地投向宇文邕:
“陛下圣明。”她的目光不闪不避,迎上宇文邕审视的、带着残虐玩味的视线,“吕家船队,运过多少盐,趟过多少水,这本册子……”她微微侧首,视线落在那被帝王靴尖肆意蹂躏的绢册上,唇边竟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不过是些水面上的浮萍,敷衍耳目罢了。”
宇文邕脸上的那点冰冷笑意瞬间凝固。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猛兽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周身散发的压迫感陡然暴涨,空气几乎都要被这无形的威压挤爆。曹敬更是双腿一软,若非强撑着,几乎当场瘫跪下去。
吕晓雅顶着这几乎要将她骨头碾碎的威压,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石破天惊的话语:
“它……只记了十之一二。”
“嗡——!”
厅堂内仿佛有无形的弓弦被绷紧到了极致。曹敬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锐的耳鸣。疯了!这吕家女是彻底疯了!竟敢在帝王面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这是自寻死路,还要拖累整个江南!
宇文邕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他没有暴怒,反而,那双鹰隼般的眼眸里,最初那点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彻底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冰封般的寒意和一种近乎兴奋的探究。他靴尖的力道倏然一收,随即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力道向上轻轻一挑!
那本饱受蹂躏的绢册,如同失去牵引的蝴蝶尸体,被一股巧劲带起,轻飘飘地飞离地毯,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抛物线,精准地落向宇文邕随意伸出的手掌。
他看也没看那册子,五指随意一拢,便将这烫手的山芋攥在掌心,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目光,却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死死钉在吕晓雅那张苍白却异常倔强的脸上。
“呵……”一声低沉短促的冷笑从他胸腔里滚出,带着金铁摩擦般的沙哑质感,“十之一二?”他微微歪了歪头,动作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冷酷优雅,“那剩下的九成……”
宇文邕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彻底将跪地的吕晓雅笼罩在浓重的阴影里,带来令人窒息的压力。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如同钝刀刮过骨缝:
“莫非……是刻在你们吕家上下几百口的骨头缝里?溶在你们吕家祖坟的泥浆里?还是——”他顿了顿,俯下身,凑得更近,灼热而冰冷的呼吸几乎拂过吕晓雅光洁的额发,声音如同诅咒,“等着朕,一寸寸、一根根,剔出来瞧瞧?”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了驿站外阴沉如墨的天幕,紧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毫无征兆地劈落,仿佛就在驿站屋顶炸开!震耳欲聋的巨响席卷而来,整个厅堂似乎都在震颤!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宇文邕毫无表情的侧脸,照亮了他眼中那片冻结的杀意之海,也照亮了吕晓雅瞳孔深处那骤然紧缩又极力维持的、摇摇欲坠的孤绝。
明亮的电光稍纵即逝,厅堂重新被更深的昏暗吞噬。
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再无之前的温婉缠绵,如同天河倒倾,狂暴地冲击着屋顶、窗棂、庭院中的一切,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水汽混合着泥土与草木被激烈冲刷的腥气,汹涌地灌入厅堂,冰冷刺骨。
窗外,那灰蒙蒙、湿漉漉的雨网,在惊雷闪电的映衬下,俨然已化作一座巨大而森冷的牢笼,将帝王冰冷的杀机、世家孤注一掷的博弈、以及整个烟雨朦胧的江南前程,死死囚禁在这一隅之地。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沉甸甸地淤塞在每个人的胸腔。
“剩下的全部都是陛下的!都属于陛下!”吕晓雅掷地有声:“吕家愿为大邺朝肝脑涂地,一切皆属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