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佳人(1)

换源:

  “该死!”

萧府那两扇紧闭的、朱漆斑驳略显古旧的兽头门环前,柳如萱精心描画的柳叶眉几乎倒竖起来,精心维持的端庄假面裂开缝隙,露出底下尖刻的怒意。贴身侍女撑着油纸伞,被她身上骤然迸发的寒气逼得后退了半步。

“不见客?是不敢见客吗?”柳如萱的声音拔高,带着淬毒的尖锐,划破萧府门前清冷的空气。雨水顺着伞檐滴落,在她昂贵的苏绣鞋尖前溅起细小水花。“江南各家,谁不仰望天颜?张家献了,吕家连嫡女都舍得抛出来攀附天恩!你们萧家……呵,倒真把自己当棵葱了?有何了不起的?”

守门的萧府老仆身形佝偻,脸上布满风霜刻下的沟壑。他并未被柳如萱的气势吓住,浑浊的老眼低垂着,只重复着方才的话,声音平板无波:“小姐恕罪。我家清清小姐前几日偶感风寒,大夫吩咐需静养卧床,实在不便见客。老爷夫人也吩咐了,这几日闭门谢客,请小姐改日再来赏梅吧。”

“风寒?”柳如萱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眼中恶毒的光芒几乎要化为实质,“怕是心里有鬼,见不得光吧!”她猛地一甩衣袖,宽大的裙裾带起一阵冷风,溅起地上的泥水。精心准备的一场“逼宫”戏码,竟连门都进不去!这口恶气堵在心口,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萧清清!这个贱人!

她死死瞪着那扇隔绝了内外世界的厚重木门,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走!”转身时,指甲深深掐进柔嫩的掌心,几乎要沁出血珠。油纸伞下,那张娇艳的脸庞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一个更加疯狂的念头在她心底急速膨胀——既然萧家不让她进去,那就让里面的人,自己走到那位至尊面前,无处可逃!

驿站的独立书房内,沉水香的气息混着雨天特有的湿冷,沉沉浮浮。白日里那股因召见学子商讨水利而浮动的活泛气息早已消散,只余下帝王独处时特有的静谧与无形的压力。窗棂半开,檐角滴落的雨水敲打着下方的青石板,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嗒、嗒”声,像是某种隐秘的计时。

宇文邕靠坐在宽大的紫檀御座中,并未批阅奏章,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上那份墨迹淋漓、被朱笔圈注过的治水策——正是萧程烨所献。年轻的帝王半阖着眼,似乎在养神,又似乎在思索。那份属于萧家年轻子弟的才具和清醒的实务眼光,确实让他起了几分真正欣赏之心。萧家……这门楣不高不低,行事似乎也颇为低调,倒是……有趣。

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小心翼翼,带着刻意的卑微。

“陛下,柳家家主柳锦辉求见。”内侍尖细的通传声响起,打破了书房的寂静。

宇文邕眼皮未抬,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许可。

门扉无声开启,柳锦辉几乎是弓着腰进来的。他一身簇新的宝蓝色杭绸直裰,戴着员外巾,脸上堆砌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敬畏,一进来便趋步上前,在距离御案数步之遥“噗通”一声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草民柳锦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宇文邕这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平淡无波地落在下方那颗微微发抖的花白头颅上。他没有叫起,只淡淡问道:“柳翁何事?”

柳锦辉保持着跪伏的姿势,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颤抖和为难:“启禀万岁爷!草民……草民今日斗胆前来,实因听闻一事,心中惶恐不安,如鲠在喉……思虑再三,不敢不报于圣听,以免……以免万岁受人蒙蔽,或有碍圣明洞察江南……”他话语吞吐,极尽铺垫渲染之能事。

宇文邕的指尖依旧点在萧程烨那份策论上,节奏都没变一下,只从喉咙里发出一个代表疑问的单音:“哦?”

柳锦辉身体伏得更低,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草民……草民听闻,万岁仁德无双,广纳江南才俊,各家亦感沐天恩,无不倾力响应!张家吕家,皆献上珍宝以表赤诚……然,唯有一家……”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的意味,“便是那献上治水良策的萧家……其女萧清清……”

宇文邕点在策论上的指尖,微微一顿。

柳锦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微小的停顿,心中一喜,语速加快,语气也变得“痛心疾首”起来:“万岁!那萧家女……自幼便被誉为江南明珠,星月之姿不足以形容其容色万一!更兼才情横溢,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实乃……造化所钟!”他先是一番天花乱坠的夸赞,将萧清清捧上了天。

紧接着,话音陡然一转,透着浓浓的“忧虑”:“如此才德兼备、容色倾城的佳人,按理……理应感念天恩浩荡,即便身处闺阁,亦当心怀敬慕,恨不能亲睹天颜!可……可怪就怪在此处!万岁您巡幸江南,此乃江南百年不遇之盛事,各家闺秀无不翘首以盼……唯独这萧家女,竟托病不出,紧锁深闺,闭门谢客!”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挤出十足的“忠君忧国”之色,声音也提高了些,“草民大胆揣测,这其中……恐有不便示人之隐情!或是……欺瞒圣上!或是……其心……有异啊,陛下!”最后一句,带着沉痛的暗示,字字诛心。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雨滴,依旧“嗒、嗒”地敲打着青石。

宇文邕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柳锦辉这番话,看似句句为君分忧,实则字字都是裹着蜜糖的毒刺。他夸萧清清之美,是在撩拨帝王的好色之心;他渲染其才,是在暗示其价值;最后,用“闭门谢客”、“有隐情”、“其心有异”这等诛心之语,则是要将萧家推入万劫不复之地,更是将萧清清架在火上烤。

帝王的目光落在柳锦辉那张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扭曲的脸上,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一丝冰冷的嘲讽和了然飞快掠过。柳家……这是眼看张家吕家都得了“恩宠”,萧家子弟又露了头角,坐不住了?想借他这把刀,除掉潜在的对手?

宇文邕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御案上,十指交叉置于颌下。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直直刺向柳锦辉:“不便示人之隐情?柳翁的意思是……萧家女子闭门不出,是抗旨不尊?是大逆不道?”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扎人。

“草民……草民不敢妄断!只是……只是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柳锦辉额头冷汗涔涔,感觉帝王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自己身上。

宇文邕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却让柳锦辉心底猛地一沉,寒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柳翁对萧家……倒是关切得很。”宇文邕慢悠悠地说,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其容夸星月,其才冠江南……柳翁的赞誉,朕记下了。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无比平淡,却又带着千钧之力:

“只是,柳翁说了这么多,似乎独独漏了一点?”

柳锦辉的心跳骤然停止,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上他的脖颈。

宇文邕身体向后靠回椅背,姿态随意,目光却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石破天惊的话语:

“那萧家女萧清清……不是早已与吕家那位长子嫡孙,吕昭,定了婚约吗?”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玩味的嘲讽,“怎么?柳翁是忘了……还是觉得,此事……不需让朕知晓?”

“轰隆——!”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柳锦辉的头顶炸开!他瞬间面如死灰,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方才所有的慷慨激昂、忠君体国全都化为泡影,只剩下被彻底撕开伪装的惊恐和狼狈!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窗外,一滴硕大的雨滴从高高的檐角坠落,狠狠地砸在下方一块凸起的青石板上。“啪!”一声脆响,粉身碎骨,水花四溅。

宇文邕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抖若筛糠的身影,眼底深处,那点被柳锦辉撩拨起来的、对萧家女的好奇,并未熄灭,反而被这赤裸裸的算计和江南世家盘根错节的联姻牵扯,蒙上了一层更深沉、更危险的探究色彩。

有哪个家族,能在皇权的诱惑前如此“独善其身”?这萧家……到底是清高自守?还是另有所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