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汗人那充满诱惑的嘶吼,如同一根根淬毒的钢针,扎进了每一个守军的心里。黄金百两,官升三级——这对于一群在边境线上拿命换饷的底层士兵而言,是足以让他们在梦中惊醒的财富与荣耀。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站在墙垛边的少年身上。他很年轻,穿着普通的布衣,看起来甚至有些单薄。然而,就是这个少年,一夜之间名动全城,又在转瞬之间,变成了全城最危险、也最“值钱”的目标。
怀疑、贪婪、恐惧、好奇……无数复杂的情绪在人群中交织、发酵。就连李长松都感到一阵心悸,他知道军心乱了。在生死和重利面前,忠诚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然而,作为漩涡中心的陆远,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包括城外的黑汗人都始料未及的反应。
他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怒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充满了轻蔑与怜悯的笑容。
他向前一步,单手扶着冰冷的墙垛,整个身体都暴露在了城下弓箭手的射程之内。这个大胆的举动,让李长松和王大石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赏牛羊千头?黄金百两?”陆远的声音并不高,但在这短暂的寂静中,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墙段。他摇了摇头,像是在听一个天大的笑话。
“阿骨打这是……没钱了吗?”
一句话,让城上城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名负责喊话的黑汗将领,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陆远没有理会他,而是缓缓转过身,面向城墙上那些眼神复杂的守军。他的目光平静而锐利,仿佛能穿透每个人的内心。
“我问你们,我陆远的人头,就只值这么点东西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质问的意味。
“昨夜,我用几只破木鸢,就让阿骨打的一千精锐狼骑屁滚尿流,挽救了你们所有人的性命。今天,我用几百个不值钱的陶罐,就让他数万大军在城下尸横遍野,寸步难行!”
“你们的命,是我救的!这座城的安危,是我保的!”
“而现在,阿骨打,那个被我耍得团团转的败军之将,用他打劫来的牛羊和黄金,就想买走你们的忠诚,买走你们的性命,买走这座城的未来?”
他伸出手指,遥遥指向城外的黑汗大营,声音如同冬日的寒冰,充满了不屑。
“他是在收买你们吗?不!他是在侮辱你们!他认为你们这群大朔的边军将士,就是一群见利忘义、随时可以出卖袍泽、出卖家园的无胆鼠辈!他认为你们的骨气,你们的荣耀,连区区百两黄金都不值!”
这番话,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每一名守军的脸上。他们许多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眼神中的贪婪和犹豫,迅速被一种被羞辱后的愤怒所取代。
陆远没有停下,他要趁热打铁,将这股愤怒彻底点燃。
“你们再想一想!他为什么要悬赏我?因为他怕了!他怕我明天,会拿出比‘狼毒烟’更厉害十倍的东西!他怕我后天,会让他那数万大军,连同他阿骨打自己,永远地埋葬在这朔方城下!”
“他打不赢我,所以只能用这种最卑劣的手段,来动摇我们的军心!他希望我们自相残杀!他希望我们从内部崩溃!”
“如果,你们当中,真的有谁蠢到被他骗了,以为拿了我的人头,就能去领赏。我告诉你们,你们得到的,不会是黄金,而是最锋利的弯刀!因为一个连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的主帅都能出卖的叛徒,你觉得英明神武的阿骨打大帅,会信任你们吗?!”
最后一句“英明神武”,陆远说得极尽嘲讽,城墙上传来了一阵压抑的哄笑声。
“弟兄们!”陆远振臂高呼,声音传遍四方,“现在,敌人就在城下!内奸就在我们中间!他们想让我们死,想让我们乱!”
“告诉我!你们是愿意相信一个能带领你们打赢胜仗的主事,还是愿意相信一个只会用金钱来收买叛徒的败将?!”
“愿意相信陆主事!”不知是谁第一个吼了出来。
这声呐喊,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相信陆主事!”
“干死他娘的黑汗杂碎!”
“谁敢动陆主事,老子第一个拧下他的脑袋!”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从城墙的四面八方响起,汇成了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之前的猜忌和动摇,在陆远这番釜底抽薪、诛心之言的煽动下,被彻底扭转,化作了同仇敌忾的滔天战意!
军心,稳了!
李长松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对陆远的敬佩,已经攀升到了顶点。杀人,他会。但诛心,这种于无形中扭转乾坤的手段,他闻所未闻。
城下,那名黑汗将领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招足以让任何军队分崩离析的毒计,怎么到了这个少年口中,反而成了激励士气的战鼓?
“放箭!给我射死那个妖人!”他气急败坏地嘶吼着。
然而,不等黑汗的弓箭手反应,城墙上,早已憋了一肚子火的守军们,已经用最猛烈的箭雨,回答了他。
战斗,再次爆发!
这一次,守军们的士气空前高涨。他们不再被动防守,而是主动出击。他们将剩余的“狼毒烟”不要钱似的往下扔,虽然效果因敌人的防备而打了折扣,但依旧能造成巨大的混乱。紧接着,便是密集的箭雨、滚烫的金汁和沉重的滚木,劈头盖脸地砸下去。
然而,阿骨打显然也料到了心理战术可能会失败。就在城墙上士气重振之时,黑汗军的后方,再次响起了苍凉的号角声。
“呜——呜——”
听到这号角声,正在攻城的黑汗士兵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攻势变得更加疯狂。而在他们身后,一支截然不同的队伍,出现在了战场上。
他们大约有五百人,人人身穿厚重的皮甲,手持精钢弯刀和圆形铁盾,脸上带着狰狞的青铜面具,只露出两只冰冷的眼睛。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呐喊,只是迈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推着三架巨大的、由无数木板加固而成的攻城冲车,向城门逼近。在他们周围,普通的黑汗士兵自动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道路。
“是阿骨打的‘青狼卫’!”李长松脸色大变,“这是他的亲卫部队,每一个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陆远的心也沉了下去。他知道,阿-骨打被激怒了,他已经放弃了试探,直接派出了自己最精锐的王牌,打算一举定乾坤。
那三架攻城冲车,如移动的堡垒,顶着城头稀疏的箭矢和石块,坚定不移地冲向了城门。
“快!用火油!烧了那冲车!”李长松声嘶力竭地吼道。
数桶火油被倾倒下去,火箭也随之射出。然而,青狼卫早有准备,他们从冲车后方取出一张张浸湿的巨大牛皮,覆盖在冲车顶部。火箭落在上面,只冒起一阵青烟,便熄灭了。
“轰!”
一声巨响,其中一架冲车,重重地撞在了朔方城那本就饱经风霜的城门上。整个城墙都为之震颤,城门上被撞出了一个巨大的凹陷,木屑四溅。
“轰!”“轰!”
另外两架冲车也加入了撞击的行列。城门在一下下沉重而有节奏的撞击中,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巨大的裂缝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
“顶住!给我顶住!”城门后,负责防守的士兵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用巨大的门栓和石块,死死地抵住摇摇欲坠的城门。但所有人都知道,城门被撞开,只是时间问题。
与此同时,其他的青狼卫,则扛着特制的、带有巨大铁钩的云梯,搭上了城墙。他们攀爬的速度和技巧,远非普通士兵可比。几乎在转瞬之间,第一名戴着青铜面具的青狼卫,已经翻上了墙垛!
“死!”
王大石怒吼一声,手中的朴刀化作一道寒光,迎了上去。
“当!”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王大石势大力沉的一刀,竟然被对方用圆盾稳稳地架住!那名青狼卫顺势一矮身,手中的弯刀如毒蛇出洞,直刺王大石的小腹。
王大石反应也是极快,猛地收腹后撤,同时一脚踹出,将对方逼退半步。但就是这短短的一次交手,已经让他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这些青狼卫的力量、速度和战斗技巧,都远超寻常!
越来越多的青狼卫翻上了城墙,与守军展开了惨烈的白刃战。他们配合默契,三人一组,攻防有序,如同一台台高效的杀戮机器,迅速在城墙上撕开了一道口子。普通的守军在他们面前,几乎撑不过三个回合,就被斩于刀下。
城墙上的防线,瞬间岌岌可危!
陆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他的计谋,在绝对的精锐力量面前,作用正在被无限削弱。
他冷静地观察着战局。他看到李长松已经带着亲兵冲了上去,与另一组青狼卫绞杀在一起。他看到王大石浑身浴血,如一头发狂的猛虎,死死地守住一个缺口,但身上也添了数道伤口。
“不行……这样下去,防线迟早会崩溃!”
陆远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他的目光扫过整个战场,扫过那些悍不畏死的青狼卫,扫过他们手中的铁盾和弯刀,最后,落在了他们攀爬上来的那几架云梯上。
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形成。
他冲到一堆守城用的巨石旁,对着几名还在发愣的辅兵吼道:“快!跟我来!把这些石头,都给我推到墙垛边上!”
那几名辅兵不知所措:“主事,现在……现在不是扔石头的时候啊!”
“别废话!按我说的做!”陆远的声音不容置疑。
他亲自带头,用尽全身力气,将一块上百斤的巨石,推到了墙垛边缘。他没有往下扔,而是让它 precarious地停在那里,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掉下去。
接着,他指向另一处,又一处。
在他的指挥下,十几块巨石,被摇摇欲坠地摆放在了青狼卫们主攻的那段城墙的墙垛上,像一排随时可能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做完这一切,他看向正在与敌人鏖战的李长松和王大石,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李百户!大石叔!所有人!听我号令!向后撤!把这段墙,让给他们!”
这一声命令,让所有正在浴血奋战的守军,都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