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中自古帝王州。唐朝的都城长安,一座举世闻名的古城,在西周时就已在此建都。这里建筑宏伟,街道宽阔,沿街商贩云集,酒楼茶肆鳞次栉比,街上车水马龙,行客络绎。城中住的平民极少,多一半都是公卿大夫之流;再有便是那些繁盛的商店和富家住宅。
明年正是三年一次的科举,按照故例,每年均是正月开考,二月放榜。而应试举子多为头年即入京,在京城四处活动,将自己所做的文章辞赋呈递给当朝的官员要人,希望自己的才华能够得到赏识,此番举动称之为“行卷”。故而酒楼茶肆中常见些青年才俊,赋诗饮酒,高谈阔论,好不热闹。
长安城内,原有三大内,即为东内,西内,南内,均为皇城大内,高墙坚壁。而三大内之间,却是主次街道互通,极为繁华。而以南大内往南,聚集大量富户,生意往来,最为兴盛,正是物阜民丰,一番太平气象。南大内的南门名为永安门,永安门往南约三里路距离,有一酒楼名叫“知味楼”,这知味楼临街而建,楼高二层,飞檐翘角,是长安城内有名的酒楼,据说连本朝的太宗皇帝都曾玉趾亲临。知味楼门头高挂一块丈长金漆匾额,三个端庄秀逸的擘窠大楷“知味楼”,是当朝宰相虞世南所书,只见门口两颗直径三尺的朱柱,右书:“烹煮三鲜美,左书:调和五味羹”,和那门头大匾正是同一书体。且不论那知味楼装饰如何华丽精工,单就这门前的匾额和朱柱上的书法,即可傲视整个长安城了。
这一日,秋高日丽,正有一群考生,在知味楼上饮酒作乐。中有一人,年约三十岁,面白脸阔,颌下微须,衣着朴素黄衫,却有一番华贵气象,杂在众人之中。此人名叫萧翼,乃是前朝梁元帝萧绎之曾孙,本朝的监察御史。
监察御史掌管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务,品秩不高却权限极广。萧翼担此要职,何以会和一群书生杂处,混迹酒楼呢。原来太宗皇帝李世民酷爱书法,本身即是翰墨高手。太宗皇帝尤重东晋右军、大令的书法,曾遍搜天下散落的二王书帖,确也得了不少真迹,如《十七帖》、《快雪时晴帖》等。太宗皇帝案上榻前反复把玩这些书帖,一刻不能离手,越发觉得右军书法字势雄逸,笔力遒健,有龙跳天门、虎卧凤阙之势。又闻说右军有一件《兰亭集序》,乃是其任职会稽内史时,与友人谢安、孙绰等在会稽山阴兰亭雅集,流觞曲水,饮酒赋诗,兴酣落笔而成。那《兰亭集序》抒发胸臆,书文俱佳,公认的是右军书法第一得意之作。
《兰亭集序》原为王氏后人所藏,传至第七世王法极,王法极年轻时即在浙江湖州永欣寺出家,法号智永,智永深居永欣寺三十余年,圆寂后那天下第一的《兰亭集序》竟不知所踪。太宗皇帝也曾召见智永禅师的弟子辩才和尚,询问《兰亭集序》的下落,谁知辩才和尚以年老昏聩为由,推说不知,太宗皇帝无法,只得放其回寺。自己却深以不得一见这天下第一的书帖为憾事。
唐皇手下有一谋臣,名叫房玄龄,官居尚书仆射,见君上为那《兰亭集序》寤寐思服,寝食难安,心中不忍,乃向其举荐了萧翼,并说此人能谋善断,机智多才,定可寻得《兰亭集序》的下落。唐皇大喜,当即命萧翼前往浙江湖州寻访。
萧翼深知那《兰亭集序》为天下至宝,王氏的后人定是珍藏重于性命,断不会留下丝毫的线索。直接前往王氏故地寻访,只怕丝毫收获也难寻得。正在犯难之际,猛地想起正好明年是三年一次的科考,山东乃是圣人之乡,地灵人杰,历来多出人才,此次定有大量考生来京,何不与其结交,或可从中探问一二。
萧翼打定主意,当即换下官袍,身着黄衣,打扮成书生模样,在长安市上,留心那外地进京考试的考生。
和萧翼饮酒这群青年,内有一个名叫陈攀桂,一个名叫李得月,两人原是同乡,家中富庶,自幼延请名师教授经史,颇有才学。二人年轻气盛,出言自是狂放不羁,指摘时政,臧否人物,议论得失,倒也能说出一番见解。再加上富家子弟,出手数阔绰,俨然这群十来名青年的领袖。萧翼常随这群书生在知味楼宴饮,听众人随口谈论。
这日,那陈攀桂道:“我来到京城这半年来,拜访了不少名士贵人,听闻他们所言,要想做官,倒也不一定要熟读圣贤书,本朝高祖原是道祖老子李聃之后,极为推崇道教,因此满朝显贵,倒有一半是老庄门下。故而考取科举,倒不如学些丹鼎符篆长生之术,即使不能羽化飞升,也可同那些贵人来往,得到他们举荐,或许比参加科考还要来的迅速呢。或者出家为僧,念佛诵经,最好能身往异域,学些外族佛法经文回来,定可得到皇帝的敕封”。众人听了陈攀桂所言,并不为奇,纷纷点头附和。
原来高祖皇帝李渊夺得大隋江山后,本就觉得自己出身不够高贵,为了江山稳固,故而和道教始祖老子李聃攀上亲戚,自称是老子的后世,将老子封为太上玄元皇帝,自己为圣人之后,以道教为尊,位列先班,尊为国教,佛教居第二,大量修建佛寺道观,当朝君王喜好佛老,民间自然更盛。
萧翼听得他口出狂言,心中冷笑一声。暗道:“本朝太宗皇帝做秦王时,幕府中就有得力助手“智囊团”刘文静、虞世南、杜如晦、房玄龄等才俊之士,都是当时不可一世的杰出人材。太宗皇帝举事之后,重用的武将先锋,大部分也都是在乱世从绿林中磨炼出来的英雄好汉,甚至有多半原来尚和太宗皇帝为敌,如徐世勣,程咬金,李靖,魏征,太宗皇帝将他们收服归为己用。这些人都是火里来,水里去,共经患难,共谋大事的真豪杰,你一介书生,识得几个沽名钓誉的假名流,就敢妄议本朝用人的大事,真是过于狂妄”。不过萧翼并未出言反驳,倒想听他继续讲下去。
那陈攀桂所言被众人附和,本该十分高兴,继续高谈阔论才对。谁知他并未继续发表高见,反而叹息一声,饮了一杯酒。众人本要听他继续往谈论,谁知他开始自斟自饮起来,便各自闲聊起来,所谈不过禅道“不立文字,见性成佛”、“青鸟赤松,金灶仙桃”等佛道修行的宗旨逸趣,以及当时流行的诗文,其中十之八九,都和玄门修行相关。萧翼听得众人所言,也感叹佛道之学,竟已如云如雨一般地倾注民间,弥漫于朝野上下各阶层社会。
谁知那陈攀桂忽然昂首睥睨众人,朗声道:“圣人之道不传也久矣”,众人见他狂态流露,纷纷取笑他饮醉了酒。陈攀桂却正襟危坐道:“诸位,陈某方才所言,不过是感概当今朝野弥漫于佛老之术,圣人之学凋敝,正话反说罢了,谁知众位学友竟已深受流毒,言谈举止之间,对那佛老之学熟习为常了,陈某十分痛心呐”。众人十分错愕,不禁反问:“你口称圣人之道,圣人之道也不过是些陈文教条,又有何用处”。
陈攀桂道:“圣人之言,最能唤起吾辈之自治力,常检束自己,不至松弛堕落;即使资质驽下之人,读之得“人定胜天”的信仰,也能增加其勇气;又其理论之剖析刻入处,读之能令思虑缜密遇事能断,发扬志气,锻炼心能。若安于佛老,随波逐流,我真不知道江山社稷会沦落到何等地步。”这番话听得众人无不汗颜,面面相觑,接不上话,这些圣贤的学问宗旨,大家原是从小刻苦钻研,十年寒窗朝夕颂默的,只是来到京城一番游玩,近来确是抛之脑后了。
正当众人惭愧之际,忽听得角落里一阵雷鸣,众人纷纷扭头看去。只见店角一张桌子上,趴伏着一位道人,衣着颇为褴褛,正在呼呼大睡,那雷鸣声,正是这道人发出的鼾声。原来众人进店之前,那道人就在那里醉眠,只是谁也未曾留意。正当陈攀桂讲到圣人之言,有意无意,那道人的鼾声忽的大作,只如雷鸣,震的屋面的灰尘好似都掉落下来。
众人见是个醉酒的道人,倒也不去理他,又和程攀桂谈论起孔孟圣贤之学,这也是本次科考做文章的主旨,忽听得啪的一声,那醉酒的道人一掌拍在桌上,口中骂道:“那里来的野山雀,毛都未长齐,叽叽喳喳,搅扰人睡眠不得。”众人这才明白,这道人是有意打断,这些人大多年轻气盛,有人不服气上前说道:“你这道人,为何故意打断我们说话,还出言辱骂?”那道人望向众人道:“我原在此处醉眠,只是听你们妄谈佛道,毫无章法,又热心功名,言谈狂妄。我本是尘外之人,本不应相扰,只是我见你们中有几个颇有根骨,不忍其堕落,才忍不住出言点醒。
众人见那道人不过二十岁年纪,衣着破败,面容清癯,说话间口气甚大。便道:“你这道人,说我们妄谈佛道,你还要点醒我等,好不狂妄,敢问你在何处修行,看你不过二十来岁,能有几年道行,念你出家之人,不与你计较,快快回道观里去吧!”
那道人冷哼一声道:“你们口称圣人之道,不过是为了博取功名,自欺欺人罢了”,陈攀桂听得道人如此说,立马站了起来道:“我辈读圣人之学,其目的在于修己以安人,乃是内圣外王之道,又岂是为了做官?”
那道人听罢大笑道:“修己以安人,你这后生倒还有些志向。只是似尔等数十年寒窗,不过学做些官样文章,皓首穷经,到头来不过枯骨一堆,谈何安己?若是为官做宰,又不免耽于膏粱,没有一丝一毫心思用于黎民百姓,更谈不上教化安人。罢罢,不如入我门来,随我隐遁名山,参悟天地造化长生之术,最不济也能飞行绝迹,做一方外的剑仙,岂不美哉?”
众人听闻那道士越说越荒诞,纷纷摇头道:“你这癫子,只怕中了邪术,快莫要在此胡言乱语。”那道士并不理会众人,只指着陈攀桂、李得月二人道:“来来来…”,程攀桂、李得月刚听了道人一番话,正低头所思,此刻竟不由自主走向道人桌前。
萧翼觉察那道人虽穿着破烂,脸色清癯,只是双眼晶光照人,心想这道士定非常人,也有心看他此番意欲何为。只见那道人从怀中拿出一面铜镜,镜面圆径约二寸,背面刻有葡萄一类花纹,形式颇为古朴。镜面光泽暗淡,想来是个古物。
道人将铜镜照向陈攀桂、李德月二人,那二人看向铜镜,顿时一动不动,目光似被铜镜吸引,愣愣出神。萧翼好生诧异,暗想这道人莫不是用妖术将二人所迷,当即也走近前去。
道人见萧翼走近前来,含笑道:“居士,你也要领略此中仙景,也罢,你迟早也是我辈中人,哈哈哈...”。
萧翼闻言望向铜镜,猛觉一阵晕眩,定神一看,竟已置身旷野之中,眼前巍峨高山矗立,一条山路蜿蜒下来,山路两旁松柏蓊郁,那陈攀桂、李德月二人正在山路上前行。萧翼心中好生疑惑,自己以及陈攀桂、李德月三人本在客店饮酒,怎会突然置身山野。
萧翼快步向前,准备拉住陈攀桂、李德月二人,只见二人快步如飞,正往前奔去。萧翼加紧步伐,追上前去,二人竟好似未看到萧翼一般,自顾自往前奔走,边走边说道:“此地风景清幽,云山雾罩,或有仙师隐居此处,你我二人迷途尘世,今日方才觉悟,可叹可叹”。
萧翼只得跟着二人前行,不大一会儿,山路越来越陡峭,前面尽头处,已变为十分险峻的石阶,仅容一只脚踩踏,上面云雾萦绕,顶上隐约能看到飞檐翘角的庙宇。三人走到石阶前,忽见石阶右侧石坪上有一老道,须发皆白,垂首静坐。萧翼上前施礼道:“老者可在此地修行?这山叫什么名字?”那老道闻声,并不答话,而是睁眼看向陈攀桂、李德月二人,道:“你二人来了,你们原有灵根,今日既已来此见我,当不久来归。”又看向萧翼道:“你尘因未尽,慧性已迷,今日即是到此,也还有一番波折”。说罢走上石阶,袍袖一挥,两边云雾顿时翻涌合拢,石阶山路俱为所隐,老道已不知去向。
萧翼一头雾水,不知所云,但见陈攀桂、李德月二人怔在原地,沉默不语。胡听得一声断喝,“咄,还不醒悟”,三人浑身一震,已回到酒席,那年轻道士大步向外走去,转眼不见。萧翼直如做了一梦。众人见三人如入魔一般,一言不发,望着铜镜半晌,纷纷围上前来询问缘由。
陈攀桂、李德月道:“我们一看那铜镜,里面竟显现出我二人以后的事情,我二人中了进士,在朝中为官,享受荣华富贵,只是好景不长,不久即相继过世,我二人元神脱离躯壳,眼看家仆后人围着我们的尸身痛哭,反而觉得十分好笑,这才明白功名富贵,就如同梦幻泡影一般,转瞬即逝,人生百年,最后不过枯骨一堆。我们这时想起那道士所说的求仙问道、静参玄秘的话。那道士便指向远山,说仙师就在那里。我二人当即前去,不久萧兄也跟了过来。然后就遇到那老道,听他说了一番哑谜一般的话。我二人此时已无心仕宦,准备告别父母,入山修行了,愿众位明年能够蟾宫折桂,早登金榜”。
众人听二人如此说,也都纷纷散去不提。
正是:往来名利客,风尘多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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