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明时,陈玄的后颈还沾着一些雨水。
张班头的火把在雨里忽明忽暗,他蹲下身去掀黑布的手突然顿住——黑布下哪有什么狐妖,只有件素白裙裳皱成团,布料边缘焦黑焦黑的,像被雷火灼烧过。
地上倒是留着个深深的印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碾过留下的凹痕,雨水正往里面汩汩流淌,聚成个小水洼。
“妖、妖怪跑了?”刘铁嘴的糖画担子还歪在墙角,糖渣子混着雨水滴在青石板上,“方才还见她被镇住的……”
围观百姓嗡地炸开了锅。
卖早点的王婶攥着围裙角直跺脚:“我就说这雨下得邪性!前儿井里还冒绿泡呢!”
卖菜的李二柱搓着湿淋淋的裤腿:“那白影我瞧着像隔壁绣坊的白小娘子……”
陈玄盯着那堆空衣裳,掌心的青铜印突然一跳。
他想起方才黑布下幽蓝的光,想起白影蜷起的指尖——那哪是挣扎,倒像是……道别?
“陈更夫?”张班头扯了扯他的衣袖,火把映得对方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您说这事儿……”
“我哪知道?”陈玄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比平时哑了三分。
他弯腰捡起脚边的铜锣,铜面还沾着泥,敲起来嗡鸣里带着闷响。
刘铁嘴凑过来时,陈玄正用袖子擦拭着锣面上的泥点。
“玄子兄弟……”刘铁嘴的声音压得极低,眼角余光扫过正在记录现场的衙役,“那印子……”
陈玄手一抖,铜锣差点掉地上。
他抬头看刘铁嘴,对方眼里闪着卖了三十年糖画练出的精明:“我瞅着那印子在你掌心发光,像……像老辈人说的镇邪宝器。”
“铁嘴哥您喝多了?”陈玄干笑两声,指节无意识地蹭过掌心那道浅痕——青铜印不知何时缩回了肉里,只留个淡红的印子,“许是雨太大,您看花眼了。”
刘铁嘴还想说什么,张班头的吆喝声炸响:“都散了!再围堵官道,全带衙门里喝茶!”
人群哄地散开,刘铁嘴被挤得踉跄两步,只能冲陈玄挤挤眼,扛起糖画担子走了。
陈玄踩着积水往平安坊走时,雨下的小了些。
青石板缝里冒出几缕白雾,像有什么东西在地下喘气。
他摸了摸怀里的糖糕,甜腻味突然变得刺鼻子——这些百姓方才看他的眼神,像看庙里的泥胎,带着敬畏的热乎气,可他清楚,那股热乎气底下藏着什么。
推开破木门时,檐角的铜铃被风刮得叮当响。
陈玄脱了湿外衣挂在竹篙上,水珠子滴滴答答落进水盆。
他擦头发的手突然顿住——掌心处的青铜印又开始发烫,这次不是灼痛,是种闷着的热,像有活物在皮肤下拱动。
“叮——”
铜印烫得有股灼烧感,在他的手心烙下个红印子。
陈玄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天地变了颜色。
那是片血红色的荒原,焦土上堆着巨兽骸骨,有的长着九头,有的生着鳞甲,断角上还挂着半腐的肉片。
远处有座山在燃烧,火里裹着雷,劈得空气噼啪作响。
最醒目的是天空中那道身影——龙袍拖地,黑发无风自动,手里攥着方巨印,印面刻着“人皇”二字,金光从印里倾泻而下,压得那些张牙舞爪的妖物直往地里钻。
“镇!”
那声音像炸雷,陈玄耳膜生疼。
画面突然扭曲,巨兽骸骨化为飞灰,龙袍身影转身看向他,眉目却怎么也看不清。
等陈玄再眨眼,他正跪坐在自家土炕上,后背的汗把粗布床单浸透了,心跳快得像要蹦出喉咙。
“这……这是印里的幻境?”他摸着掌心处的红印,指尖发颤。
老更头赵三槐临终前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响:“五更锣不可乱敲……敲了,就该醒的,不该醒的,都得醒。”
不该醒的,是那些妖?该醒的,是他?
陈玄翻出床底下的旧木箱时,屋外的雨又下大了。
箱子里堆着赵三槐留下的破棉絮、半块火镰,还有个油布包——包着那面跟了老更头三十年的铜锣。
他解开油布,铜锣上的铜绿被蹭掉一块,露出底下刻的小字“戊申年造”。
油布里还掉出张泛黄的纸条。
陈玄捡起来,上面的字是赵三槐的笔迹,歪歪扭扭:“五更动锣,印开一线”。
背面画着幅地图,用朱砂点了几个记号,最显眼的那个标着“太学之下,昆仑残阵”。
“昆仑残阵……”陈玄捏着纸条的手发紧。
他想起前儿在茶棚听书,老秀才说过“昆仑仙宫镇压洪荒”的典故,说那仙宫倒了后,残阵还在人间压着邪祟。
可太学是东都文人扎堆的地方,底下怎会有这东西?
窗外传来敲梆子的声音。
陈玄抬头,见对门王伯正缩着脖子收晾衣绳,冲他喊:“小玄子,该打更了!”
夜幕降临得比往常早。
陈玄披着油布衫出门时,雨幕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腥气,像是混着血的花香。
他攥紧铜锣,走到昨日事发的巷口时,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呜——”
那声音又响了,不是昨夜的狐妖哭泣,是更沉的,像从地底下挤出来的呢喃。
陈玄停下脚步,雨水顺着帽檐砸在青石板上,他听见自己心跳声里混着另一个声音:“苏醒吧……人皇……”
他低头看向地面,青石板缝里渗出幽蓝的光,像极了黑布下那团没散的妖火。
雨越下越大,陈玄的铜锣在掌心发烫。
他望着巷口那堆焦黑的痕迹,突然想起幻境里龙袍身影手中的巨印——或许从他敲动五更锣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巷深处传来脚步声,带着湿漉漉的腥气。
陈玄握紧铜锣,指节发白。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句国粹,混着雨珠砸在铜面上的脆响:“来就来,老子倒要看看,这地底下,还藏着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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