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的梆子声渐远时,谢危的斗篷已严严实实裹住姜九黎肩头。
他的掌心覆在她后颈,像揣着块易碎的玉,连步下青砖都放轻了力道:寒夜露重,先回暖阁。
姜九黎却攥紧他腰间的罗盘,指尖抵着刻痕,前世祭坛上的灼痛还在骨缝里抽丝。
她仰头看谢危下颌紧绷的线条——这男人总把所有暗涌藏在温声细语里,可方才血雾里那句撕了他们的网,分明带着骨茬子刮过的狠劲。
谢危。她突然停步,梧桐叶漏下的月光落在罗盘上,我要开个算命摊。
谢危脚步微顿,垂眸时眼尾的红痣被阴影掩了半分:为何?
功德值。姜九黎屈指叩了叩罗盘,你身上的凶煞要化,我得攒够改命的功德。
民间求卦问吉的,一人一命数,一人一功德。她想起血雾里那团缠着黑丝的光茧,喉间发紧,再者...我总觉得,那罗盘的秘密,藏在人间烟火里。
谢危的拇指轻轻蹭过她发顶:需我备什么?
不用。姜九黎把罗盘塞回他怀里,要真神仙的名声,得靠百姓口口相传。
你若派冥凰的人围场子,倒像刻意造势了。她勾了勾唇角,我带阿桃去就行——她嘴严,手稳。
谢危盯着她发亮的眼睛看了片刻,突然低笑出声。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角,指腹扫过她耳垂时,摸到昨夜哭湿的凉:好。
但丑话说在前头——他倾身凑近,呼吸拂过她耳尖,若有半分差池,我拆了整条街给你垫脚。
姜九黎被他灼热的气息烫得偏头,耳尖瞬间烧红。
她捶了他胸口一记,却没躲开他圈过来的手臂:靖王殿下的威胁,倒比蜜还甜。
次日卯时三刻,姜九黎蹲在青石板街角,看阿桃抖开那块洗得发白的蓝布。
布上摆着从库房翻出的老罗盘、三筒竹签,还有她用朱砂画的姜半仙招牌——字是阿桃描的,歪歪扭扭像蚯蚓爬,倒添了几分市井气。
姑娘,这...能行吗?阿桃攥着布角,眼睛往四周瞄。
街对面茶楼的跑堂正擦着桌子笑,卖糖葫芦的老汉摇着拨浪鼓,几个小乞儿蹲在墙根啃炊饼,全拿看耍猴的眼神瞅她们。
姜九黎把罗盘往中间一摆。
那玄铁罗盘沾了她掌心的温度,刻着二十八星宿的盘底突然嗡鸣,震得蓝布簌簌发抖。
周围的人一愣,卖糖葫芦的老汉踉跄两步,拨浪鼓当啷掉在地上。
来算一卦?姜九黎支着下巴笑,指尖敲了敲罗盘,算不准分文不取。
第一个凑过来的是个青布襦裙的妇人。
她怀里抱着个包袱,眼睛肿得像桃子:小娘子,能帮我算算...我家狗蛋去应考,这趟顺当么?
姜九黎伸手碰她手背。
三日因果的画面在眼前炸开:破庙里烛火忽明忽暗,狗蛋攥着笔的手直抖,突然梁上落灰,烛台歪倒,桌角的包袱轰地烧起来——
你包袱里是不是塞了件新做的青衫?姜九黎皱眉,今日巳时三刻,破庙烛火会翻。她抽了根竹签递过去,把青衫换粗布的,再在包袱里塞块湿手巾。
妇人浑身一震:你...你怎么知道我给狗蛋备了新衫?她抖着手摸包袱,抬头时眼里已经有了泪,小娘子真是活神仙!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
第二个是个绸缎庄的掌柜,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直叹气:小神仙,我这月连丢两匹蜀锦,您给指条明路?
姜九黎触到他掌心,看见后日寅时,账房的学徒猫着腰往怀里塞账本,脚边的麻袋漏出半匹锦缎的边角。
她敲了敲罗盘:您家账房的刘二,夜里总说要给老母抓药?
掌柜的胖脸瞬间涨红。
他拽着长袖子往回跑,跑两步又回头扔了块碎银在蓝布上:小神仙的卦金,该!
日头过午,蓝布上的银钱堆成了小山。
姜九黎的指尖泛着酸,每碰一个人,三日因果的画面就像潮水般涌来。
她垂眸揉了揉眉心,忽见街角的糖葫芦摊后闪过道影子——是个穿月白裙的丫鬟,正往帕子里记什么,见她看来,忙低头摆弄糖葫芦。
阿桃。姜九黎低声道,去买串糖葫芦。
阿桃愣了愣,颠着碎银跑过去。
那丫鬟见有人来,手忙脚乱把帕子塞进袖里,抬头时强笑着:要山楂的还是蜜枣的?
都要。阿桃把银钱拍在摊子上,故意撞了丫鬟的手。
帕子啪地掉在地上,姜九黎眼尖地瞥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辰时三刻断赶考运巳时一刻破绸缎案。
她垂眸笑了笑,没说话。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罗盘,那罗盘突然发烫,盘底的贪狼星位闪过道金光——是功德值在涨。
直到西斜的日头染红了屋檐,姜九黎才揉着发酸的脖子收摊。
阿桃抱着银钱匣子,眼睛亮得像星子:姑娘,方才卖胭脂的王娘子说,明儿要带她嫂子来算姻缘!
还有米行的张老板,说要给您送块铁口直断的匾!
姜九黎望着被人群踩乱的蓝布,嘴角不自觉往上翘。
她伸手摸了摸发烫的罗盘,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九黎。
谢危的声音裹着风飘过来。
他倚在街角的朱漆柱上,玄色大氅被夕阳染成金红,腰间的罗盘随着动作轻晃。
几个百姓认出他是靖王,忙不迭行礼,他却只盯着姜九黎,眼尾的红痣在暮色里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今日赚了多少?他走过来,伸手要接她怀里的签筒,却被姜九黎躲开。
她举着签筒晃了晃,里面的竹签叮当作响:赚了...一箩筐功德。
谢危的目光扫过她发红的指尖,喉结动了动。
他没说话,只是解下大氅裹住她,连带着把她的手也拢进袖中。
两人往王府走时,姜九黎听见他低低的声音:方才街角那丫鬟,是定国公府的。
我知道。姜九黎把脸埋进他大氅里,闻见熟悉的沉水香,她帕子上记的,都是今日的卦例。
谢危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叩:要我查?
不用。姜九黎抬头,看见晚霞里飘着半片黑幡残角,她越急着抓我把柄,越说明...我的算命摊,算到了不该算的东西。
回到王府时,月亮已经爬上了东墙。
姜九黎瘫在软榻上,任阿桃替她捶腿。
谢危坐在案前翻着今日的邸报,忽然抬眼:明日想去哪摆摊?
还是街角。姜九黎扯过锦被盖在身上,声音有些发闷,百姓认地儿。
谢危放下邸报,走到她榻前。
他弯腰时,腰间的罗盘垂下来,正好碰在姜九黎手背上。
那罗盘像是通了灵,轻轻震颤着,在她掌心烙下块热印。
睡吧。他替她掖好被角,明儿...会更热闹。
姜九黎迷迷糊糊要睡,听见窗外有夜风吹过。
远处传来卖夜宵的梆子声,混着若有若无的议论:听说那姜半仙儿,今日算准了三件大事...明儿早起得去占位置,去晚了可排不上号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迷迷糊糊间,仿佛看见明日的街角——青石板上全是攒动的人头,有人举着香烛,有人捧着点心,连那卖糖葫芦的老汉都踮着脚往摊前挤。
而在最前头,那个穿月白裙的丫鬟正攥着帕子,脸色比糖葫芦上的糖霜还白。
次日清晨,姜九黎掀开轿帘时,远远便看见街角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有人举着马扎,有人拎着食盒,连茶楼的跑堂都搬了张桌子,站在高处喊:让让!
让让!
活神仙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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