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露锋芒 ,巧避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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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储秀宫偏殿,午后的阳光被高阔的窗棂切割,筛落一地碎金,无声地铺在冰凉如水的汉白玉地面上。空气里,脂粉的甜腻与各色熏香纠缠,织成一张无形却令人窒息的网。环佩轻响,衣袂窣窣,压低嗓音的交谈如同暗流涌动,目光交错间,无声的较劲与掂量已然开始。踏入这扇宫门,谁都知道,一场不见硝烟的厮杀已然拉开帷幕。

沈清辞独自立在窗边一隅,身形纤秀,眼帘微垂,仿佛周遭一切的暗涌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她身上一件半新的水蓝色云纹宫装,素净得近乎寡淡,在满殿锦绣堆里,宛如一滴水落入浓烈的油彩。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轻轻摩挲着袖中那枚温润的旧玉镯——母亲唯一的遗物,那微凉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能汲取的镇定。

“妹妹今日这身,未免太过素净了些。”一道刻意拔高的娇柔嗓音,带着甜得发腻的笑意,轻易刺破了沈清辞刻意维持的宁静。沈月柔携着一阵浓郁的兰麝香风,娉婷而至。她今日显然是倾力而为,一身簇新的烟霞色云锦宫装,裙摆上金线密绣的缠枝牡丹在光线下流光溢彩,满头珠翠璀璨生辉,赤金点翠凤头步摇随着她的莲步轻移,颤巍巍地晃着,映得那张精心描画的脸更是艳光四射。她亲昵地挽住沈清辞的手臂,声音不大不小,却精准地送入附近几双竖起的耳朵里:“选秀可是天大的体面,妹妹这般简素,知道的说是你性子淡泊,不知道的,还道我们沈家……不够敬重天颜呢?”

沈清辞缓缓抬眸,目光平静无波,落在沈月柔那张写满虚假关切的脸上。前世,就是这双看似柔美的眼睛,在萧彻的授意下,将致命的毒药悄然掺入父亲的汤药之中。父亲临终前痛苦扭曲的面容,沈月柔依偎在萧彻怀中时嘴角那抹残忍的快意,瞬间在脑中炸开。恨意如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绕心脏,几乎令她窒息。然而,再抬眼时,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只剩下恰到好处的几分羞赧和局促:“姐姐教训的是。只是清辞想着,今日是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亲自遴选,贵在品性端方、举止娴雅,过于华彩,反恐流于轻浮,失了本分。”声音清泠泠的,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周围人耳中。

沈月柔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恼恨,随即被更深的甜笑覆盖:“妹妹这张嘴呀,真真是越发伶俐了。”她环顾四周,见无人特别注意这边,身体又凑近了些,几乎是贴着沈清辞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气音低语,裹挟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伶俐归伶俐,可也得有福气消受才好。妹妹这身寡淡,待会儿面圣,怕是连殿前的日光……都照不亮你半分呢。”说罢,咯咯笑了两声,扭着腰肢,像只开屏炫耀的孔雀,施施然走向被几位京中贵女簇拥着的中心。

沈清辞看着她摇曳生姿的背影,指尖在袖中玉镯上微微用力,冰凉的触感直抵心脾。来了。前世的画面清晰地在脑中浮现:也是在这偏殿等候的空档,沈月柔“失手”打翻一盏滚烫的热茶,那冒着灼人白气的褐色液体,兜头浇向她的脸……那瞬间皮开肉绽的剧痛,毁容的恐慌尖叫,仿佛就在昨日。那一盏茶,彻底断送了她入宫的路,也成就了沈月柔“纯良无辜”的假面。

殿内一角,两名小宫女正吃力地抬着一只硕大的鎏金铜壶,小心翼翼地往各人面前的小几上添热茶。水汽氤氲,铜壶提梁在宫女手中微微晃动,显出沉重。沈月柔正与一位身着鹅黄宫装的贵女笑语晏晏,眼角的余光却似有若无地锁定了铜壶的方向,又飞快地扫向沈清辞所站的窗边。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流苏,姿态看似闲适,身体却隐隐绷紧,透出一种猎豹扑食前的蓄势待发。

沈清辞的心,一点点沉静下去,如古井寒潭。她不动声色地移动脚步,借着欣赏窗格上繁复缠枝莲雕花的机会,极其自然地调整了站位。原本背对着殿内主通道,此刻已悄然变成了侧身而立,那扇巨大的雕花木窗就在她身侧两步之外。阳光将她半边身子镀上一层淡金暖色,另一半则隐在窗棂投下的阴影里,位置变得灵活而便于应对。

时间在脂粉香气与压抑的低语中粘稠地流淌。终于,一名小宫女端着红漆托盘,上面放着几盏新沏好的热茶,低着头,脚步略显急促地朝沈清辞这边走来。托盘边缘,一盏青瓷盖碗里的茶水显然过满,深褐色的液体在洁白的瓷壁内危险地晃荡着,热气蒸腾。沈月柔几乎是掐着点,从那群贵女中翩然抽身,脸上绽开明媚的笑意,步履轻盈地朝着沈清辞的方向“不经意”地走来,口中还娇声唤着:“妹妹,方才提及的那支簪子……”她的目标精准无比——正是要“凑巧”撞上那个端着滚烫茶水的托盘!

就在沈月柔的身影与小宫女即将交汇、她肩膀微侧预备发力撞向沈清辞后背的刹那——

沈清辞动了。

她像是被窗外倏忽掠过的什么吸引了目光,身体以一个极其自然流畅的幅度朝外、朝窗边轻盈地一侧身,水蓝色的裙摆旋开一个微小的涟漪。整个人如同被一阵无形的微风拂开,恰到好处地让出了空间。同时,她口中还逸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点讶异的低语:“咦?”

“哎呀!”沈月柔的惊呼几乎是同时炸响!她算准了沈清辞的位置全力撞去,却只撞到了一片虚空!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带着前冲的惯性猛地向前踉跄扑去!而那端着满满托盘滚烫茶水的小宫女,本就紧张万分,被沈月柔这突如其来的一撞,吓得魂飞魄散,手中托盘再也拿捏不住,瞬间脱手飞出!

电光石火,一切只在瞬息!

“哐当!哗啦——!”

刺耳的瓷器碎裂声如惊雷炸响!托盘连同上面数盏滚烫的热茶,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绝望的弧线,然后,结结实实、毫无保留地,尽数倾泻、泼洒在了沈月柔那身价值不菲、光彩夺目的烟霞色云锦宫装上!滚烫的褐色茶水如同贪婪的毒蛇,瞬间浸透华美的锦缎,冒着蒸腾的白气,死死地吸附、包裹住她的前胸、腰腹、乃至大半个裙摆!

“啊——!!!”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惨嚎,撕心裂肺般冲破殿顶的雕梁画栋,瞬间压下了所有声音!沈月柔如同被投入滚油般猛地弹跳起来,双手疯狂地撕扯着紧贴在皮肤上、滚烫湿透的衣裙,那灼热深入骨髓!精心描绘的妆容因极致的痛苦和惊恐而彻底扭曲,涕泪横流,艳若桃李的脸庞此刻只剩下狼狈与狰狞。价值千金的烟霞华服被深褐茶渍迅速洇染成一片狼藉污糟,湿漉漉地向下淌着肮脏的水渍。精心梳理的飞仙髻彻底散乱,几缕发丝被汗水和泪水黏在额角鬓边,步摇歪斜,珠钗摇摇欲坠。空气中弥漫开浓烈刺鼻的茶香,混合着皮肉被烫伤后散出的、一丝令人心悸的焦糊气味。

整个偏殿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秀女都瞠目结舌地看着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惊骇地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劫后余生的后怕。离得近的几个,更是花容失色,连连后退,唯恐被那无形的厄运波及。

“月柔姐姐!”沈清辞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惶与关切。她快步上前,却谨慎地保持着几步之遥的安全距离,脸上写满了无措和焦急,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天啊!姐姐!烫着了没有?快!快去取冷水!取烫伤膏来!”她急切地指挥着旁边吓傻了的小宫女,眼神却清亮如寒潭深水,冷静地扫过沈月柔那张因剧痛和羞愤而惨白扭曲的脸,以及那身被彻底摧毁的、象征着她野心的华服。

沈月柔疼得浑身筛糠般发抖,烫伤的灼痛、计划失败的惊怒、当众出丑的羞愤如同毒火焚心!她猛地抬起头,那双被泪水和痛苦模糊的眼睛死死钉在沈清辞脸上,里面燃烧着淬毒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喷射出来,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你……沈清辞!是你!是你!你故意躲开……”

“姐姐!”沈清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十二万分的委屈和不可置信,清晰地打断了沈月柔的指控,瞬间将所有目光牢牢吸引过来,“姐姐这话从何说起?妹妹方才只是见窗外飞过一只羽色奇特的雀鸟,一时好奇侧身去看,怎会料到姐姐突然就……就这般急切地撞了过来?妹妹躲开什么了?难道妹妹该站在原地不动,等着被……”她的话戛然而止,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地上碎裂的锋利瓷片和湿漉漉、尚在冒着丝丝热气的污浊地面,未尽之意,昭然若揭。她微微咬住下唇,眼圈迅速泛红,纤弱的肩膀轻轻颤抖,将一个无辜受惊、反被至亲姐姐当众污蔑的可怜妹妹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

周围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而微妙。惊疑、审视、随即是恍然大悟后的鄙夷与轻蔑……如同无数根细针,齐齐刺向狼狈不堪、满身污渍的沈月柔。是啊,众目睽睽之下,沈清辞不过是一个幅度极小的侧身看窗外,何来“故意躲开”?反倒是沈月柔,方才那“急匆匆”、目标明确撞过去的姿态,此刻回想起来,刻意得令人心惊!若沈清辞纹丝不动,那滚烫的茶水泼到的会是谁?答案不言自明。

“不……不是!是她害我……”沈月柔还想尖叫着辩解,但剧烈的疼痛和周围那些如芒刺在背、充满鄙夷的目光让她语无伦次,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肃静!”一声威严冷硬的呵斥如冰锥刺破空气。负责引导秀女、面容刻板的老嬷嬷带着几名面色沉肃的管事宫女疾步走了进来,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刀子,凌厉地扫过混乱的现场,落在沈月柔身上时,毫不掩饰地皱紧了眉头,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厌恶与不耐。宫中最忌讳这等毛手毛脚、惹是生非、搅乱大典之人!“沈家二小姐,殿前失仪,惊扰众秀女,御前失态!即刻带下去,着医女诊治!至于选秀……”老嬷嬷的声音冰冷无情,宣判着结局,“依宫规,仪容有损,举止失措者,不得面圣!除名!”

“嬷嬷!嬷嬷开恩!我是冤枉的!是她害我……”沈月柔如遭五雷轰顶,不顾烫伤的剧痛,挣扎哭喊起来,伸手指着沈清辞,状若疯妇。

老嬷嬷眉头拧成了疙瘩,眼中厉色一闪,低喝道:“放肆!还敢攀诬他人?堵上嘴!速速拖走!惊扰了贵人,你沈家满门担待得起吗?!”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宫女立刻上前,毫不怜香惜玉地架起哭喊不休、拼命踢打挣扎的沈月柔,几乎是生拉硬拽地将她拖出了偏殿。那身价值千金的烟霞云锦,在地上拖出一道蜿蜒肮脏的水渍和污痕,连同她精心谋划、志在必得的入宫美梦,一同被碾得粉碎。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比之前更甚。所有秀女都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抑。沈清辞低垂着头,浓密的眼睫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逝的、冰凌碎裂般的寒意。前世那剜心刻骨的烫伤之痛,沈月柔,这滋味,你也好好尝尝。今日惩戒,不过尔尔。她指尖轻轻抚过袖中温润的玉镯,一丝熟悉的冰凉渗入指尖,带来奇异的平静。

偏殿的喧哗与混乱,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不可避免地荡向了正殿。

隔着重重明黄纱幔与垂落的珠帘,正殿上首端坐着今日的主宰。一身明黄凤袍、气度雍容的皇后微微蹙着眉,显然对偏殿传来的喧哗与失仪甚是不悦。而坐在她身侧稍前位置的一位老妇人,神色却迥然不同。她身着深紫色绣金凤祥云纹的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仅簪一支通体碧绿、水光莹润的翡翠凤头簪,面容保养得宜,依稀可见昔年风华,唯有一双眼睛,沉淀着岁月赋予的智慧与深不可测的平静。此刻,她手中不疾不徐地捻动着一串油润的翡翠佛珠,目光却穿透珠帘的缝隙,精准地落在了偏殿窗边那个水蓝色宫装的纤细身影上。方才外殿管事嬷嬷低声且条理清晰的禀报,已将偏殿那场“意外”的前因后果、尤其是那水蓝身影在千钧一发之际冷静避让、以及事后清晰得体的应对,巨细无遗地呈于她耳中。

“方才……及时避开的那丫头,”太后的声音不高,带着久居上位者的淡然,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细微的声响,打断了皇后欲开口询问的意图,“是哪家的姑娘?”

侍立一旁、心腹老太监福海立刻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入耳:“回太后娘娘,是户部侍郎沈伯言的嫡长女,名唤沈清辞。”

“沈家……”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仿佛能穿透帘幕,依旧落在那低垂着头的侧影上,若有所思。那丫头身上有种奇异的违和感。明明看起来纤细柔弱,弱不胜衣,可在那等突发混乱中,那份洞察先机的敏锐、避让锋芒的果决,以及事后置身事外、反戈一击的冷静,绝非寻常深闺娇女所能拥有。尤其是那双眼睛抬起时,清澈得能映出人心,深处却仿佛凝着亘古不化的寒冰。“哀家瞧着……倒有几分意思。”她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听不出太多情绪,却让侍立的福海心头微凛化的寒冰。

皇后闻言,目光也重新投向帘外那个水蓝色的身影,带着一丝重新评估的审视与考量。能让深居简出、阅人无数的太后道一声“有意思”,在这步步惊心的深宫之中,其分量,非同小可。

偏殿的狼藉很快被训练有素的宫人无声而迅速地收拾妥当,空气里残余的茶味也被更浓郁的龙涎香强势覆盖。选秀的流程并未因这不和谐的小插曲而中断。当轮到沈清辞上前觐见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殿内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步履从容,姿态端方,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裙裾微动,如静水微澜。跪拜,叩首,行礼,动作标准流畅,带着一种不卑不亢的沉静气度,不见丝毫慌乱。

“沈清辞?”皇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惯有的威严。

“臣女在。”沈清辞微微垂首,声音清越平和,如玉石相击,清晰悦耳。

“方才偏殿之事,你可受惊了?”皇后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垂询。

“回皇后娘娘,”沈清辞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和一丝心有余悸的后怕,“臣女惶恐。所幸托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洪福庇佑,臣女侥幸未曾伤及分毫。只是月柔姐姐不慎受伤,臣女身为姐妹,心中实在难安,只盼姐姐能早日康复。”她言辞恳切,只提自己受惊和担忧姐妹伤势,将方才那场风波的起因与责任轻描淡写地带过,对沈月柔的指控更是只字不提。这份顾全大局、知进退的应对,让上座的皇后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

太后并未开口,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下方垂首的少女,仿佛在审视一件琢磨不透的古玉。那串冰凉的翡翠佛珠在她指间无声地转动着,发出细微温润的轻响。

“嗯。”皇后点了点头,例行公事般问道:“可通晓什么才艺?”

“臣女愚钝,不敢妄言精通。只略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浅显诗书,琴棋书画,皆只粗通皮毛,实不敢在娘娘圣驾前献丑。”沈清辞的声音带着十二分的谦逊,姿态放得极低。前世她便是以一曲惊艳的《凤求凰》引得萧彻注目,今生,她再不会为仇人奏响任何乐章。

皇后似乎对她的回答略感意外,但选秀本就不全看才艺,性情、仪态、家世更为紧要。沈清辞今日的表现和此刻的低调谦逊,已属上乘。

“抬起头来。”一直沉默的太后忽然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沈清辞依言,缓缓抬起下颌。殿顶琉璃瓦滤过的天光,恰好有一束斜斜落下,照亮了她抬起的脸庞。肌肤莹白如玉,眉眼清丽如工笔细描,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眼瞳是极纯粹的墨色,清澈得如同初融的雪水,映着殿内的微光,却又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法言说的沉静力量,没有半分寻常秀女面圣时的娇羞、惶恐或刻意逢迎。她平静地迎接着太后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不躲不闪,像一株生于幽谷的兰,自有一种不为外物所动的风骨。

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再次停住。她凝视着那双眼睛,久久未语。殿内落针可闻,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皇后也屏息凝神,猜不透这位深宫巨擘此刻的心思。

“嗯。”终于,太后轻轻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她收回目光,重新捻动佛珠,不再言语。

沈清辞重新垂首,心底却悄然松了口气。她知道,方才那短暂而漫长的对视,是一场无声的试探与交锋。太后那双阅尽世情、洞悉人心的眼睛,定然察觉到了她身上那份与年龄、身份不符的违和。这份“注意”,究竟是福是祸?

冗长的选秀终于结束,日影已西斜。最终入选的名单由司礼太监手捧黄绢,高声宣读出来。

“……吏部侍郎之女王氏,工部尚书之女李氏,户部侍郎沈伯言之女——沈清辞!……”

沈清辞的名字,清晰而沉稳地从那一长串贵女名讳中被念出。她安静地跪在入选秀女的行列中,水蓝色的宫装在满目姹紫嫣红中显得格外素雅沉静。周围投来的目光复杂交织,羡慕、嫉妒、探究,以及深藏的忌惮——毕竟,她是今日唯一一个引得深居简出的太后开了两次金口的人。

引路太监尖细的嗓音指引着入选的秀女们鱼贯而出,前往暂时安置的宫苑。夕阳的余晖将长长的宫道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拉长了众人迤逦的身影。沈清辞走在队伍中段,步履从容。暮春傍晚的风带着御花园里浓郁到化不开的花香吹拂而来,轻柔地撩动她额前细碎的鬓发。

“沈姑娘,请留步。”一个沉稳恭敬、略带一丝尖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清辞脚步一顿,回身。只见太后身边的心腹总管太监福海,身着深青色总管服饰,面容沉肃,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几步之遥,如同宫墙投下的影子。

“福公公。”沈清辞微微屈膝行礼,心头微凛,面上却不露分毫。

福海脸上带着一丝宫中惯有的、恰到好处的程式化笑意,态度却透着不容忽视的恭敬:“太后娘娘口谕,沈姑娘初入宫廷便遭此意外惊扰,特赐玉镯一对,压惊定神。”说着,双手稳稳奉上一个巴掌大小、紫檀木描金锦盒。

锦盒打开,深色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一对羊脂白玉镯。玉质细腻如凝脂,毫无瑕疵,在夕阳的余晖下流转着温润内敛、却又华贵逼人的光泽,一望便知是宫中珍藏的稀世珍品。

周围尚未走远的秀女脚步虽未停,但目光却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充满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与浓烈的艳羡!太后亲赐!入宫首日便得此殊荣!这是何等的恩宠与信号!

沈清辞心头猛地一跳,仿佛被那玉镯的光泽灼了一下。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唯有恭敬更甚。她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锦盒,深深一福,声音清晰而恭谨:“臣女沈清辞,叩谢太后娘娘天恩!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动作行云流水,礼仪无可挑剔。

“姑娘好生收着。”福海公公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能洞穿人心肺腑,“太后娘娘还特意嘱咐,这宫里的路……长着呢。望姑娘……”他微微一顿,意味深长地道,“步步踏实,好自为之。”说完,不再多言,躬身行了一礼,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渐浓的宫墙暮色之中,如同从未出现。

**步步踏实。好自为之。**

沈清辞捧着那对触手生温、此刻却仿佛重逾千斤的玉镯,站在原地。夕阳的最后一道金辉勾勒出她纤细孤直的身影,在朱红宫墙上投下一道长长的、清冷的影子。玉镯的光泽在她指尖流转,温润之下,是深宫寒潭般的刺骨冰凉。

太后的注意,是意外之利刃,亦是悬顶之寒锋。这双玉镯,是恩赏,更是枷锁与无声的警告。她清晰地记得,前世太后在萧彻登基后不久便“凤体违和”,深居简出,最终溘然长逝……这其中,萧彻那双翻云覆雨的手,究竟染指了多少?太后此刻突如其来的示好,是出于对她沈家无端被卷入风波的补偿?是对她今日那份“有意思”表现的欣赏?还是……在这深不可测的宫闱棋局之中,看中了她这枚尚带锋芒、或可利用的棋子?

沈清辞缓缓收紧手指,玉镯那温润的冰凉透过掌心,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抬起眼,望向宫道尽头那片被巍峨宫墙切割得只剩下四方的、暮霭沉沉的天空。

血海深仇在前,豺狼仇敌环伺。而太后的目光,已如同无形却沉重的手,悄然落下,将她牢牢锁定在这棋盘的中央。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御花园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甜香晚风涌入胸腔。棋局已开,她这只自地狱归来的凰鸟,终于真正踏入了这九重宫阙最核心的权力漩涡。脚下的每一步,都将是刀锋舔血,白骨铺路。

这第一步,她已踏出。下一步,又该落在何方?那重重帘幕之后,深不可测的太后,究竟是友是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