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庆三年春
沈知意站在昭阳殿后的回廊尽头，身着繁复厚重的玄色祎衣。衣料上以金线、五彩丝线极致繁复地绣着十二行翚翟纹样，每一只神鸟都姿态各异。
几名尚宫局的年长女官围在她身侧，动作谨慎。她们小心地托起那顶象征着皇后地位的九尾凤冠，纯金打造，镶嵌着无数颗大小均匀的东珠，光华流转，璀璨得令人不敢逼视。凤尾层层叠叠，每一片羽毛都镂刻得纤毫毕现，缀着细小的宝石，随着动作折射出令人目眩的碎光。
透过眼前垂下的、由数百颗小珍珠串成的金流苏，视线所及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而摇晃。
“娘娘，时辰到了。”掌事尚宫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沈知意缓缓抬起手。一只戴着赤金嵌红宝石护甲的手立刻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臂。她迈出了第一步，踏在铺展开的、厚实无比的大红织金地毯上。
韶乐起奏。编钟的浑厚、玉磬的清越、笙箫的悠扬、鼓点的雄浑……
丹陛之下，是望不到边际的仪仗。金瓜、钺斧、朝天镫、龙旗、凤幡……一件件在初升的朝阳下闪耀着威严的光芒。持戟的金吾卫如同雕塑般肃立，盔甲鲜亮，面无表情。文武百官按照品级，身着各色朝服，如同精心排列的彩石，密密麻麻地跪满了整个巨大的广场。当她的身影出现在丹陛顶端，被初升的朝阳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时，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浪猛然爆发，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知意挺直了背脊，目光穿透摇曳的珠帘，越过那黑压压一片俯伏的脊背，投向丹陛的最高处。
那里，龙椅之前，站着一个同样身着隆重衮冕的身影。
年轻的帝王，萧彻。
十二旒白玉珠冕垂在他眼前，遮挡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在他身上铺陈开来，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象征着天地万物皆在其掌控之中。他身姿挺拔如孤松，宽大的袍袖自然垂落，纹丝不动。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晃动的珠帘，沈知意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属于九五之尊的威压。那是常年居于权力巅峰、手握生杀予夺大权所淬炼出的冷漠与疏离。
她的心，在胸腔里，不期然地漏跳了一拍。
太和殿前，礼部尚书的唱喏声高亢而悠长，每一个字都拖足了腔调，在肃穆的广场上回荡：“……兹册立沈氏嫡女知意为皇后，母仪天下，协理阴阳……行大礼——！”
沈知意被搀扶着，缓缓踏上最后几级汉白玉台阶。终于，她站定在萧彻身侧，隔着不过三尺的距离。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鼻端。
“跪——受册宝——！”礼官的唱喏声传来。
沈知意在左右尚宫的搀扶示意下，屈膝，缓缓跪在御座之前。
掌印太监捧着沉重的金册金宝，高举过头顶，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跪下。纯金打造的册文和宝印，在朝阳下刺目地闪耀着。
萧彻伸出手，拿起金册。他微微俯身，将金册递给这位皇后。
就在他俯身递出金册的瞬间，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近。沈知意低垂着眼帘，郑重地接过。
沈知意何尝不知，自己能坐上这后位，不过是沈氏百年清流门第的余荫，是朝堂势力权衡的结果，是太后为了制衡他这位日益强势的帝王而选中的棋子。
“起——”
沈知意被搀扶着站起身，转身，与萧彻并肩而立，面向丹陛之下的群臣。
“帝后同心——福泽绵长——万世永昌——！”
礼部尚书领头，山呼再起。“帝后同心”四个字被反复咏唱，响彻云霄，震耳欲聋。
繁冗的典礼终于接近尾声。当最后一缕韶乐的余音在空旷的太和殿广场上消散，沈知意已被凤辇抬回了属于皇后的寝宫——凤藻宫。
殿内，数十支龙凤喜烛早已点燃，烛火跳跃，空气里弥漫着新漆、锦缎、香料以及燃烧的烛泪混合在一起的气息。
宫女们为沈知意卸下沉重的凤冠和繁复的祎衣，又为她换上大红色的常服，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鸾凤和鸣图案。
“娘娘，可要先用些点心？”贴身大宫女云舒轻声询问。她是从沈家带来的心腹，最是了解自家小姐的心思。
沈知意摇了摇头：“都下去吧。”
云舒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恭敬地应了声“是”，挥手带着一众宫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内殿的门。
偌大的寝殿，只剩下沈知意一人。
她走到紫檀木雕花床边。触目所及皆是赤色——大红的龙凤喜被，大红的鸳鸯戏水枕，大红的百子千孙帐幔……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光滑冰凉的锦缎被面。上面用金线绣制的龙凤图案栩栩如生，龙腾九天，凤舞祥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早已彻底暗沉下来，星子疏疏落落地点缀在墨色的天幕上。殿内燃烧的喜烛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烛泪如同凝固的血珠，沿着烛身蜿蜒流下，堆积在鎏金的烛台上。
沈知意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妆容精致的脸。
不知坐了多久，殿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由远及近。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紧接着，恭敬的声音传来：
“皇后娘娘安寝了吗？奴才李德全，奉陛下口谕前来。”
沈知意扬声道：“说吧。”
门外的李德全清了清嗓子，声音平板地复述着，“皇后贤德，才识过人，深明大义。今北境军情紧急，奏报堆积，朕心忧国事，夙夜难安。故今夜需处理政事，请皇后自行休憩。”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帝王居然让皇后独守空房。
“皇上还说，皇后娘娘乃六宫表率，天下女子之典范，定能体谅圣心，不负所托。”
李德全再次躬身：“皇上还在御书房议事，奴才告退。”
殿内又恢复了沉寂。
沈知意坐到梳妆台前，一点点卸下头上的首饰。
最后，她解开了束发的金环。如瀑的青丝瞬间倾泻而下，披散在后背。
沈知意换上寝衣，躺在床上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