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门出贵子

换源:

  残雪初融的时节,国子监的琉璃瓦上还凝着霜花。韩子都握着竹扫帚,在藏书阁前的青石阶上佯装打盹。晨雾里浮动着松墨的香气,忽然听见东厢传来争执声。

“《洪范》九章,首在五行。金木水火土,乃天地纲纪,岂能随意更易?”穿绛紫锦袍的男孩将书卷拍在案上,腰间羊脂玉佩撞出清脆声响。这是工部尚书幼子周明远,年方十岁。

对面着靛青襕衫的少年冷笑:“五行配五事,本为天人相应。若按周兄所言,武王伐纣时天降陨星,当属金行克木,何以《泰誓》记载'白鱼入舟'?分明是水德之兆。”这是户部侍郎次子陆文清,虽只九岁,眉宇间已见峥嵘。

韩子都放下扫帚,悄无声息地挪到雕花槅扇后。晨光透过冰裂纹窗格,在他洗得发白的青布衣上投下细碎光影。

这几年他常在藏书阁洒扫,早将《尚书》注疏偷看了七七八八。

韩子都顿了顿。晨露未晞的青石板上,他刚用井水冲刷过的痕迹还泛着水光。这两个小祖宗若是动起手来,少不得要打翻廊下的兰花,连带他清晨擦拭的雕花窗棂也要遭殃。

“二位公子且慢。”清泠童声忽然响起,惊得廊下麻雀扑棱棱飞起。韩子都垂首立在门边,指尖还沾着扫帚上的雪水,“《洪范》有云:'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若以五行论,当以土德居中,调和四方。”

周明远怔了怔,旋即拍案:“哪里来的杂役?也敢妄议经义!”

陆文清却眯起眼睛:“你方才说五福配土德,可有出处?”

韩子都依旧低眉顺目:“《白虎通义》言:'土者,万物之所资生也。'五福皆人生根本,正如土载四行。再者...”他忽然抬眸,琥珀色的瞳孔映着窗外的雪光,“《周礼·春官》载,'以土圭之法测土深',土德主信,二位公子既论天人感应,当知'信'乃立身之本。”

藏书阁突然静得能听见残雪化雨的声音。陆文清手中的茶盏晃出涟漪,周明远攥着玉佩的指节发白。他们自然不知,这个看似怯懦的小杂役,昨夜刚在烛台下翻完郑玄注的《周礼正义》。

“好个'土德主信'。”清朗少年音自廊外传来。朱漆廊柱后转出个金冠少年,月白蟒纹箭袖在雪地里灼灼生辉。三皇子李承煜不过十二岁年纪,眉眼却似淬过寒潭的剑锋,“只是《洪范》六极中'恶'属水,小兄弟为何不提?”

韩子都认得这是每月初七来听经筵的皇子,此刻那少年腰间螭纹玉带的光晕刺得他眼睛生疼。“回殿下,六极乃'凶短折、疾、忧、贫、恶、弱'。恶虽属水,然《易》曰'润万物者莫润乎水',可见善恶本在人心,不在天时。”

李承煜抚掌而笑时,腕间伽楠香串掠过一抹幽光。他转头对身后侍读道:“记下来,明日请刘祭酒讲讲'五福六极'的新解。”

转而又看向韩子都:“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韩子都。”他重新垂下头,青砖地上映出自己单薄的影子。就像此刻藏书阁的熏笼,暖得他旧伤隐隐作痛。

三皇子临走前深深望了他一眼。那目光像雪后初晴的天光,既清且锐,仿佛要剖开他裹了八年的粗布麻衣,直看到骨血里去。

韩子都攥紧扫帚,指甲掐进竹篾的裂缝。

暮鼓响起时,韩子都蜷在庑房的草席上。窗外老梅将谢未谢,暗香混着厨房飘来的炊烟。他摸出枕下那本《盐铁论》,封皮上还沾着去岁腊月的米浆。月光漫过纸页上的批注,那些歪歪扭扭的“韩子都曰”,此刻看来竟像蛰伏的虫蚁。

庑房木门吱呀作响,韩子都迅速将书塞回枕下。进来的是监厨刘大娘,端着碗冒着热气的黍粥。“今日之事我听说了。”她布满老茧的手将陶碗搁在矮几上,“三皇子是何等人物,你...”

“大娘放心。”韩子都捧起陶碗,热气氤氲了眉眼,“我明日便去求赵司业,往后只在西斋洒扫。”

韩子都对着窗棂漏下的月光举起陶碗。黍粥里沉着碎姜,辣得他眼眶发热。

刘大娘叹着气离去后,想起八年前也是这样的寒夜,刘祭酒将他从雪地里捡回来时说的那句话:“此子目如点漆,当有读书缘。”

而今那双眼睛学会了低垂,却在某个瞬间泄露了星河。

韩子都咽下最后一口粥,指尖在草席上划出《阴符经》的句子:“性有巧拙,可以伏藏。”

残雪覆瓦,晨光微熹。韩子都穿过国子监长廊,径直往赵司业的居所走去。檐角冰棱滴落的水珠,在青砖上砸出小小的水花,恰似他此刻忐忑却又坚定的心绪。

赵司业书房内,墨香四溢。韩子都立在书房外,轻叩门扉,听得屋内传来一声“进”,方才推门而入。只见赵司业正伏案批注典籍,银丝般的鬓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小的韩子都,见过赵司业。”韩子都躬身行礼,声音沉稳。

赵司业抬眸,目光落在韩子都身上,“可是为昨日藏书阁之事而来?”

韩子都心中一惊,却依旧面色如常,“司业明察。小的恳请调去西斋洒扫,西斋虽偏僻,但小的定尽心尽责。”

赵司业放下手中狼毫,靠在椅背上,“刘祭酒让你在藏书阁洒扫,得以博览群书,长进不小。如今却要去那清冷之地,莫不是怕招惹是非?”

“小的身份低微,昨日在藏书阁妄议经义,已是逾矩。三皇子天纵英才,小的恐日后再无心之失,给国子监添麻烦,还望司业成全。”韩子都垂首,言辞恳切。

赵司业沉默良久,“你且先回去,容我再斟酌斟酌。”

韩子都再次行礼,退出书房。寒风拂过他单薄的衣衫,他却浑然不觉,心中只盼着能早日远离这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