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都正蹲在膳房后檐下修补漏雨的瓦当。松木梯子斜倚着青砖墙,王允之扛着两袋新到的粟米哼着俚曲经过,腰间菜刀随着步伐磕在砖缝里,惊起几只觅食的麻雀。
“子都!”少年的大嗓门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飞起,“前院来了个生面孔!穿月白襕衫的,比陆公子还俊呢!”
手中的陶瓦“当啷”一声坠地,韩子都望着碎成两半的瓦当,想起今早扫雪时瞥见的轿辇——轿厢四角缀着太医院特有的青竹纹帷幔,轿夫脚下的粉底皂靴一尘不染。
韩子都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指尖还沾着未干的石灰浆:“许是新来的监生?”
王允之挠了挠头,粗麻布短打被汗水浸出盐花:“听刘娘说,是太医院林院判的嫡孙,叫什么...林子易?”他忽然压低声音,凑近韩子都耳边,“方才我路过东厕,瞧见周明远那伙人堵在茅房门口,指桑骂槐地说什么‘千金贵体怕脏’——”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瓷器碎裂声。韩子都瞳孔骤缩,攥着瓦刀的手本能地按在腰间——那是他藏《盐铁论》批注的位置。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扔下手中物什,朝着声源处狂奔。
西跨院的净房外,周明远正晃着鎏金鼻烟壶,身后五六个世家子弟抱臂而立,靴尖碾着满地碎瓷片。
居中的少年身着月白襕衫,广袖上绣着细密的竹叶纹,腰间却未佩玉佩,只系着根素色丝绦。他垂眸盯着脚边的污水洼,长睫在眼下投出青黑的阴影,指尖紧紧攥着半卷《黄帝内经》。
“林公子千金之躯,竟屈尊来茅房解手?”周明远拖长声音,鼻烟壶磕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我等粗人可听说了,您每日卯时要焚香净手三次,如厕必用蜀锦擦手——”
“周公子读《礼记》时,可曾记得‘正己而不求于人’?”清冷如冰泉的声音打断讥嘲,林子易忽然抬眸,韩子都这才看清他眼尾微挑,瞳仁呈浅褐色,竟似琉璃盏中盛着琥珀光,“圣人言‘君子不欺暗室’,诸位堵在茅房门口,便是‘正己’之道?”
世家子弟面面相觑,周明远的鼻烟壶险些掉在地上。这少年说话时尾音轻颤,偏生每个字都像冰棱子似的扎人耳膜。
韩子都注意到林子易袖口露出的手腕细如竹枝,却死死攥着书卷,指节泛着青白。
“你!”周明远恼羞成怒,扬手欲甩袖,却见林子易后退半步,避开他扬起的袖风。这一举动落在众人眼中,倒像是避瘟疫般嫌恶。
“周公子若再相逼,”林子易忽然从袖中摸出块帕子,轻轻抖开——是太医院专用的艾草香帕,“我便只好去寻司业评评理,为何国子监的茅房,容不得人解手。”
帕子展开的瞬间,韩子都嗅到若有若无的艾草气息。王允之已大步上前,铁塔般的身躯挡在林子易身前,腰间菜刀在阳光下晃出冷光:“周明远,欺负新来的算什么本事?”
周明远望着王允之肋下尚未愈合的伤疤,忽然冷笑:“杂役果然抱团!林公子这般清高,怎的与粗使下人混在一起?莫不是想学韩子都——”
“够了!”清泠喝声穿透暮春的风,陆文清抱着典籍从月洞门转出,靛青襕衫上沾着新研的墨渍,“《尚书·泰誓》言‘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诸位的‘视听’,倒是与市井泼皮无异。”
林子易望着陆文清,眸中微光一闪。韩子都注意到他握帕子的手指轻轻蜷起,指尖掠过帕角的青竹纹。
“陆二公子又来充圣人?”周明远甩袖转身,却在经过林子易时突然止步,“听说林公子的祖父当年误诊过淑妃娘娘的胎象——”
话未说完,林子易手中的《黄帝内经》已狠狠砸在他肩头。书卷开合声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韩子都看见书页间掉出张泛黄的药方,墨迹间赫然有“龙骨”“麝香”等字迹。
“周明远!”陆文清踏碎瓷片上前,靴底沾着的药汁在青砖上洇出暗痕,“圣人云‘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你既知医家旧事,我倒要问问,令尊当年督办的河工,可曾用足三斤四两的糯米浆?”
世家子弟顿时哗然。周明远脸色骤变,后退半步时撞在净房的砖墙上。韩子都弯腰拾起地上的药方,瞥见落款处“林鹤龄”三字——正是太医院院判的本名。药方上朱笔圈注的“滑胎”二字刺得他眼眶发烫。
“都在做什么!”刘祭酒的拐杖声如重锤砸在青石板上,老人身后跟着抱着药箱的刘大娘,“孔夫子设杏坛讲学,可不是教你们堵在茅房斗嘴!”
林子易忽然躬身行礼,月白襕衫扫过地上的碎瓷:“司业明鉴,学生不过来净房解手,却被周公子等人刁难。”他指尖抚过书卷破损处,“若因此污了国子监的清名,学生甘愿受罚。”
刘祭酒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最后落在林子易手中的艾草帕子上。老人忽然咳嗽起来:“周明远,去膳房领十斤糙米,替林公子修补碎瓷;陆文清,带林公子去西斋抄《医宗金鉴》——至于你...”他转向韩子都,“明日随我去藏书阁整理医书。”
暮色漫过国子监的飞檐时,韩子都正在西斋窗下磨墨。林子易坐在案前,月白襕衫换成了青布短打,腕间缠着渗血的布条——那是方才搬瓷器时被碎片划伤的。
“为何帮我?”少年忽然开口,指尖掠过《黄帝内经》的“病机”篇,“你与那武夫,分明可以置身事外。”
陆文清望着砚中泛起的墨花,想起八年前雪夜的狐裘:“国子监的砖,不该沾人血。”他将狼毫递给林子易,笔尖还滴着松烟墨,“何况...你读《素问》时,翻页的手势像在诊脉。”
林子易握着狼毫的手微滞,浅褐色瞳孔在烛火下泛着暖意。窗外传来王允之练习石锁的呼喝声,混着刘大娘催促喝药的碎语。
忽然听见林子易低声道:“我祖父当年,是被人调换了药单。”
墨汁在宣纸上洇开小团阴影。韩子都望着少年垂落的睫毛,想起李承煜说过的“学问深处,亦是江湖”。
西斋的冰裂纹窗格外,老梅的影子被月光扯得老长,像极了林子易方才挥书卷的弧度。
“先抄书吧。”韩子都往烛台里添了块松明。
林子易忽然轻笑,他提起狼毫,在“病机十九条”旁落下批注:“诸痛痒疮,皆属于心。”字迹清瘦如竹,却暗藏锋芒。
夜风吹过廊下的灯笼,将四人的影子投在西斋墙上。韩子都望着林子易腕间的布条,忽然想起藏书阁里那些被虫蛀的典籍——有些伤口,总要见光才能愈合。